书城小说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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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威克费尔德和希普

我长期的垂头丧气开始让我的姨奶奶不安了。于是,她找了个借口,希望我能去多佛看看小屋出租的情况,并和现在的那个房客订一个较长期的租约。珍妮被斯特朗夫人雇了去,我每天都在博士家看到她。

虽然叫我离开米尔斯小姐是很难的,但我也想和爱妮丝安安静静地在一起呆几个钟头,我就动身去那里了。我发现那小屋的一切都让人满意,可以让我姨奶奶大为放心。我向她报告,说那房客继承了她的斗志,不断和驴子作战。把需要在那里解决的事办妥后,我在那里住了一宿,第二天早晨我就步行前往坎特伯雷。我来到威克费尔德先生的住宅,在楼下那个昔日尤来亚·希普常坐着的矮小房间里,我见到了米考伯先生,他穿着一身法官制服样的黑衣,在那小房间里显得又壮实又高大,正在聚精会神地写着什么。

米考伯先生看到我非常高兴,但也有点不安。他想马上带我去见尤来亚,可我拒绝了。

然后,他告诉我,他已做了尤来亚·希普过去住的房屋的房客,米考伯太太一定会很高兴在自己的屋里接待我。我暂时告别了米考伯先生,请他替我问候他的家人。那个古老雅致的客厅里没有人,我向爱妮丝的房间看去,她坐在火炉边,在属于她的一张书桌旁写东西。

由于我挡住了光亮,她便抬起头来。见到我,她很高兴,我们亲热地相互问候。

我和爱妮丝坐下来,向她倾诉了最近发生的事,她建议我正式给朵拉身边的朋友写一封信,告诉她们我的境况和决心。我在花园里新建的一所有泥灰气的事务所里见到了尤来亚,在大量的书籍和文件中,他显得格外丑陋。他陪我去威克费尔德先生的房间,威克费尔德先生和我寒暄时,那位新合伙人就站在火炉前烤他的背,用那瘦骨嶙峋的手刮下巴。

“在你在坎特伯雷期间,特洛伍德,你住在我们这儿吧?”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一面不断用眼神征求尤来亚的同意。

“有房间给我住吗?”我说道。

“当然,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说道,“如果你觉得合意,我愿意把你过去住的房间让出来。”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何必又麻烦你?还有一间房。”于是就定下我住另一个房间,我就又回到楼上。我本希望只有爱妮丝在那,可是希普太太却请求允许她带着她的编织活坐在火炉边。她的借口是按那时的风向,这间房比客厅或饭厅都更宜于她的痛风症。虽然哪怕要我把她交给大教堂顶部的寒风我也不会怜惜,我却不能不表示点人情,还向她友好地行礼。

她根本就没离开过,片刻也没有。我来得很早,离吃晚饭还有三四个钟头呢,可她就坐在那里,像计时的沙漏那样单调刻板地一下一下动她的编织针。无论什么时候我抬起眼来,总看到爱妮丝那沉思的脸上挂着天使般的表情在鼓励我,我也感到那险恶的目光从我身上滑到她身上,再回到我身上,然后才偷偷落到那编织上。

吃晚饭时,她还是眼皮都不眨一下地继续监视着。晚饭后,她的儿子接了她的岗。当只剩下威克费尔德先生和他和我时,他一面扭动身子,一面斜睇我,使我忍无可忍。

这情形一直持续到就寝时分。第二天,编织和监视又开始,并持续了一整天。

我得不到和爱妮丝谈10分钟话的时间。我只好把我的信给她看。我请她陪我出去散步,可希普太太不断抱怨说她的痛风更厉害了,爱妮丝便善意地留在屋里陪她。近黄昏时,我一个人走出去,默默想着应该怎么办。

晚饭后,只剩下我们3个男人时,尤来亚更大胆了。他酒喝得很少,几乎就没喝,我猜,他不过是因为得意而显得如痴如醉了。

我在昨天就看出来了,他尽量劝威克费尔德先生喝酒,我也领会了爱妮丝离开时向我使的眼神。

“我们现在的客人太稀罕了,先生。”他对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我建议再用两杯酒向他表示欢迎,如果你没有异议的话。科波菲尔先生,祝你健康和幸福!嘿,合伙人,如果我可以斗胆,那就请你领我们为科波菲尔的亲人们干上几杯吧!”

威克费尔德先生怎样一连两次举杯祝福我姨奶奶、狄克先生、博士院和尤来亚;他怎样感到自己的软弱以及想改正这点的徒劳;他怎样在为尤来亚的行为羞耻却又不得不对其妥协的重重矛盾中挣扎;尤来亚怎样显然得意地扭来扭去,把他向我炫耀,这一切我都略去不谈。眼前这一切令我心烦,我的手也不愿再往下写了。

“嘿,合伙人!”尤来亚终于说道,“我要再为一个人干杯,我卑贱地请你斟满酒杯,因为我把她看作她那性别中最神圣的。”

“爱妮丝,”尤来亚如果不是不在乎威克费尔德先生,就是不知道他手的动作的意义,竟说道,“爱妮丝·威克费尔德是她那性别中最神圣的,我可以放心地这么说。我可以当着朋友们这样大胆说吗?诚然,做她的父亲是令人骄傲的,可是做她的丈夫——”

她父亲叫了一声,从桌旁站了起来,我真希望永远不会再听到那样一种叫声了。

“怎么了?”尤来亚的面色变成死灰色,他叫道,“威克费尔德先生,你没疯吧?如果我说,我有使你的爱妮丝变成我的爱妮丝的野心,那我也有和别人同样的权利呀,我有比别人更大的权利呀!”

我抱住威克费尔德,用我想得出的一切话,特别提醒他对爱妮丝的爱心,来乞求他冷静一点。当时他发了狂,撕抓头发,打脑袋,用力把我推开,用力挣扎,不作任何回答,不朝任何人看,只为了他都不知道的什么理由挣扎着。他睁大两只眼睛,脸都扭曲得变了形,看起来真可怕。

我激动万分,语无伦次地恳求他别这样疯狂了,求他听我说话。我请求他想到爱妮丝,想到我和爱妮丝的关系,回想一下爱妮丝是怎样和我一起长大的,我如何尊敬她、爱慕她,她又怎样是他的骄傲和快乐。我努力把她的一切都描述给他听,我甚至责备他不够坚定而会让她知道这种情况。也许是我的话多少有点效,也许是他的狂热已宣泄尽,渐渐地,他终于安静下来了,也开始朝我看了。终于,他说道:“我知道,特洛伍德!我亲爱的孩子,我知道!不过,看他呀!”

他指着尤来亚。那家伙缩在一个角落里,目瞪口呆,面色如土,他计算错了,失算了。

“看那个虐待我的人,”他说道,“在他面前,我一点一点地放弃了名誉、和平、宁静、住宅和家庭。”“我为你保全了你的名誉、你的和平和宁静、你的住宅和家庭。”尤来亚怏怏地说道,神色有些惊恐、认输和退让的表示了,“别犯糊涂了,威克费尔德先生。如果我做事稍稍过了头,使你不能再忍了,我想我可以退回去吧?那也没什么妨害呀。”

“我寻求每个人单纯的动机,”威克费尔德先生说道,“我使他本着谋利的动机和我合伙,我为这样做而高兴。可是,看他是什么样的!”“你最好拦住他,科波菲尔,如果你能的话。”尤来亚用他长长的食指指着我叫道,“他就要说出一些他事后后悔说过而你也觉得不该听的话了!”“我什么都要说!”威克费尔德先生绝望地喊道,“既然我受你控制,我为什么又不能受别人控制呢?”“听着!我告诉你!”尤来亚继续警告我说道,“如果你不拦住他的嘴,你就不是他的朋友了!威克费尔德先生,你为什么不能受别人控制呢?因为你有一个女儿。你和我知道我们之间的事,是不是?你没看到我尽可能地谦卑吗?告诉你,如果我说得太多了,我感到抱歉。你还要怎么样呢,先生?”“哦,特洛伍德!”威克费尔德先生叫道,“从我第一次在这个家里看到你以后,我已没落成什么样了呀!那时,我已经走下坡路了,可从那以后,我走的路实在太可怕了!软弱的放任把我毁了。在记忆上放任我自己,在疏忽上放任我自己,我已把灾难带给我非常心爱的人了。我的悲伤是卑劣的,我的爱心是卑劣的。哦,看我这颓废样儿,恨我吧,抛开我吧!”

他倒在一张椅子上,无力地呜咽。他刚才迸发的兴奋渐渐离开了他。尤来亚从他的角落里走了出来。

“我不知道,我一时糊涂说了些什么。他知道得最清楚,”他指着尤来亚说道,“因为他总在我身边给我出坏点子。你看到他在我家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我事务所里的作派了。你刚才听到他说的话了,我还要再说什么呢!”

“你不要再说什么了,连这么多的一半也不要说!你根本就不用说什么,”尤来亚半反抗半乞求地说道,“如果不是喝多了,你本不会这么说的。明天,你可以再想想,先生。如果我说了太多,或多得超出了我的本意,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并不会坚持我说的呀!”

门开了,脸上没一点血色的爱妮丝悄悄走了进来,搂住威克费尔德先生的脖子说道:“爸爸,你不舒服了。跟我来吧!”他把头倚在她肩上,好像感到十分羞惭地和她一起走了出去。她的眼光和我的眼光只相遇了一下,但就在那一瞬间,我看出她已明白发生的一切了。

“我没想到他会发这么大的脾气,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说道,“可是没什么,明天我就会和他和好。这也是为了他的利益,我谦卑地关心着他的利益。”

我没理睬就上楼去了,来到以往在我读书时爱妮丝常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那个房间。深夜之前,没人来到我身边。我拿起一本书,努力往下读。我听见钟敲12点了,我还在读,可我不知道我读的是什么。这时爱妮丝轻轻碰了我一下。

“明天一早你就走了,特洛伍德!现在我们就说声再见吧!”她哭过,可她的脸那时是那么平静,那么美丽。“愿上天保佑你!”她说着把手伸给我。“我只能带着我的可怜的苦恼来看你,什么也做不了吗?”“你已经大大减轻了我的烦恼。”她答道,“亲爱的特洛伍德,没什么可做的了。”

“亲爱的爱妮丝,”我说道,“你永远不会为了一种错误的孝心而牺牲你自己吧?”

她这时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激动,她把手从我手里抽出,往后退了一步。

“请你说你没那种想法,亲爱的爱妮丝!比妹妹还亲爱的!想一想你那具有宝贵禀赋的心智,想想你那宝贵的爱心!”

她带着甜甜的微笑告诉我,说她一点也不为自己担忧,然后她称我为哥哥,向我告别,就离去了。

我在旅店门前等马车时,天色未明,就要动身时天才破晓。我坐在那里想着爱妮丝时,从马车旁冒出了尤来亚的脑袋。

“科波菲尔!”他说道,“我相信,你在临走前听说我们之间并无间隙会很高兴。我去了他的房间,我们已完全和解了。嘿,我虽然卑贱,可我对他有用。你知道,他清醒时懂得他的利害关系,他毕竟还是个挺讨人喜欢的人,科波菲尔少爷!”

我克制了自己,说我为他已道歉了而感到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