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大卫·科波菲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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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流浪的人儿

在回到白金汉街当晚,我们又就此很认真地谈论了一番。姨奶奶对那家人很挂念,谈话后,她抱着双臂,在屋里来回走了2个多钟头。她格外激动时,就总这么走来走去,而她这种踱步的时间就可以表示她激动的程度。这一次,她是这样不安,竟感到有敞开卧室门的必要,这样她就可以从这间卧室的墙一直走到另一间卧室的墙了。狄克先生和我静静坐在火炉旁,她则沿着这定下的路线,迈着不变的步子,依着钟摆一样准确的规律,不断地走进走出。

早晨,她看了我给朵拉的两个姑妈写的信,表示同意。我把信寄出,再没别的事可做,只有尽量耐心地等待回信了。一个雪夜,我从博士家往回走,仍然还处于这种等待的状况中,那时我已这么等待了几乎一个星期了。那一天冷极了。我记得,雪大片大片地下,不断地下,积得很厚。听不出车轮声和脚步声了,仿佛街上铺了厚厚一层羽毛。在那样一个夜里,我穿过圣马丁教堂巷回家。在教堂的台阶上,有一个佝偻的人影,这人正把背着的东西往雪地上放并加以整理。他站了起来,转过身朝我走来。我和皮果提先生面对面站住了。我们亲热地握手,一开始我们谁也说不出话来。“卫少爷!”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看到你我就高兴,少爷。碰见得好呀!”

“碰见得好呀,我亲爱的老朋友!”我说。“我本想今晚去找你,少爷。”他说道,“可我知道你姨奶奶住在你那儿,我就怕太晚了,我应该在明天离开前,一大早去看你的,少爷。”“又要走?”我说道。“是呀,少爷,”他摇摇头说道,“我明天走。”

有两三家酒店开着门,我朝一间看去,里面很空,炉火红红的,我就带他进了这家。

在灯光下,我看出不仅他的头发又长又乱,他的脸也被阳光晒得黑黑的。他的头发比以前白,脸上和额上的皱纹比以前深。可他看上去很健康,像一个心怀坚定目的的人,没什么能使他疲乏。

“我要告诉你,卫少爷,”他说道,“我去过的所有地方和我听到的所有的话。我走了很远,但我听到的很少,不过,我都要告诉你。”他不肯喝比麦酒更烈的东西。麦酒端上来放在火上热时,他坐在那里思索开了。他的表情是一种纯净凝重的严肃庄重,使我不敢加以惊动。

“当她是个小孩的时候,”他抬起头说道,“她常和我谈许多有关海的事,说到艳阳高照下海水蓝蓝的港口。我那时想,也许她父亲是淹死的,所以她才老是那么想。也许她相信他已经漂到那种四季花开、一片光明的国土上去了。”

“当她失踪时,我心里就想,他准是带她去了那些国家。我心里明白,他一定对她大谈那些地方的好处,她会怎样在那里成为夫人,他怎样先用这类话使她听从他。我们见了他母亲后,我就知道我猜中了。”

“我找到一个英国人,一个有权势的人。我告诉他我正在找我的外甥女,他给我办了一些通行必需的文件,还要给我钱,不过我婉拒了。为了这事,我真感谢他!‘我已在你去之前写了信,’他对我说道,‘我还要对许多去那儿的人说,对许多当你一个人去远处时会认识的人说。’我尽可能地谢了他,然后就穿过了法国。”

“就你一个人,而且步行?”我说道。

“大部分是步行,”他答道,“有时和去市场的人一起搭货车,有时坐空的马车。每天走许多路,还时常和去看朋友的可怜的大兵结伴而行。”我从他那亲切的口气中可以得知那情形。“我每到一个市镇,就去旅店,”他继续说道,“在院子里等着有懂英语的人出现,我就说我在找我的外甥女,他们便告诉我在旅店里住着哪些上等人,我就守在那里,看进进出出像是她的人。一旦知道不是爱米丽,我就又往前走。我又走到村庄,来到穷人中间,他们总要我在他们门口停下,给我拿各种吃的和喝的东西,告诉我睡觉安歇的地方。”

“他们常把他们的小孩放到我的膝盖上。黑夜到来时,我常坐在他们家门前,好像他们就是我那亲爱的孩子。哦!我的宝贝呀!”

他忍不出大放悲声,伤心地呜咽起来。过了一小会儿,他平静了下来,继续往下叙述。“最后,我走到海边了。你知道,像我这样一个航海的人要设法去意大利并不是难事。我到了那里,还是像先前那样流浪。人们还是那么好地对待我。若不是我听说她在瑞士的山里,我就会一个镇一个镇地走遍意大利这个国家了。一个认识那仆人的人看见他们3个都在那里,还告诉我他们是怎么旅行,以及在什么地方。卫少爷,我披星戴月地朝那些大山走去。那些山好像总离我很远,可我一个劲走去,终于,我赶上那些大山,翻过了它们。当我接近我听说的那地方时,开始想:看见她时,我该怎么办?”

“我从没怀疑过她,不!一点也不!我在梦中多少次听见她叫舅舅啊,也梦见她倒在我面前如同死去了一样。我在梦中多少次把她抱起来,低声对她说:‘爱米丽,我亲爱的,我带来了宽恕,我领你回家!’”

他停下来,摇摇头,然后叹了口气,又往下说。

“爱米丽就是一切。我买了身乡下衣服准备给她穿,我知道,一旦我找到她,她就要跟着我去走那些石头路,我去哪,她也会去哪,她永远永远也不会再离开我了。让她穿上那身衣服,再挽起她的胳膊,踏上归家的旅程,我当时一心想的就是这些。可是,卫少爷,我去晚了,他们已经走了。去了哪儿,我打听不到。我走到这里,又走到那里,可是没找到我的爱米丽,于是我就往家走。”

“回来多久了?”我问道。

“大约4天了,”皮果提先生说道,“天黑以后,我看到了那条旧船,也看到在窗口点燃的灯。我走近它,并从窗子往里看,就看到忠实的高米芝太太按我们约定的那样独自坐在火炉边。于是我就走进去,我从没料到,那条船会变得那么令人感到生疏!”

他从怀里一个口袋里,小心地拿出一个装着两三封信和两三个小包的纸包放到桌子上。

“这是在我走后不到一个星期来的第一封信。”他从包里拿出一封说道,“还附有一张50英镑的银行支票,包在一张纸里,写明是给我的,是夜里放到门下面的。她想不露出她的笔迹,可她瞒不了我。”

他很耐烦、很仔细地把那张支票照原样折好,放到一边。

“这是两三个月前来的,”他打开另一个纸包说道,“是给高米芝太太的。”在这封信中也夹有一些钱,5英镑。像前一笔一样也没被动过,他照样折好。回信的地址也被做了详细说明。这些说明虽然透露了几个中间人,对她所隐藏的地方却仍难做任何肯定推断,不过可以知道,她很可能是从据说见到过她的地方写来的。

“寄过什么回信吗?”我问皮果提先生道。

“由于高米芝太太对写信什么的不在行,”他回答道,“少爷,汉姆便起草,由她抄了一份。他们告诉她我去外面找她了,还把我临走时的话告诉了她。”

“你手里是另一封信吗?”我问道。

“是钱,少爷,”皮果提打开一点说道,“10英镑,你看。里面写道:‘一个忠实的朋友赠’,和第一次的一样。不过,第一次是放在门口,这次却是前天由邮局寄来的,我要照邮戳去找她了。”

他把那邮戳给我看。那是莱茵的一个小镇。他在雅茅斯找到一些知道那地方的外国商人,他们为他画了一张他看得懂的地图。我问他汉姆可好,他摇摇头。“他尽可能地工作,”他说道,“在那一带,他的名声也好极了。谁都愿意帮助他,你知道,他也愿意帮助大家。没人听到过他抱怨什么,不过,我相信这事把他伤得很厉害。”“可怜的人,我相信是这样!”

“他一点也不在乎自己,卫少爷,”皮果提先生很阴郁地低声说道,“一点也不爱惜他的生命。在险恶的天气里,有危险的活要干时,他总在那里。只要是有危险性的艰苦活计,他就抢在伙伴们前面。不过,他像孩子一样温顺,在雅茅斯,所有的孩子都认识他。”

他心事重重地把所有的信收齐,用手抚平后放进原来的纸包里,小心地放到怀中。

“好!”他看着他的提包说道,“既然今晚见到了你,卫少爷,我就在明天大清早走了。你看了我这里的一切东西,我担心的是,把那些钱送还前,我会遇到什么不测。如果我死了,那些钱丢失了,或被偷去了,或不管怎样不见了,他准以为我收了,我相信那样我就不会被另一个世界收容!我相信我必须回来!”

他站起来,我也站起来,出门之前,我们又握手。

“我要走1万英里。”他说道,“哪怕我要走到倒下咽气,也要把这钱放在他跟前。如果我做到这一点,也找到了我的爱米丽,我就满足了。如果我没能找得她,也许她有一天会听说她的舅舅一直在找她,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如果我对她的为人了解得没错的话,就这消息也足以让她最后回到家了!”

他提起多佛大道上一个旅店,他知道可以在那里找到一个干净简单的住处过夜。我陪他走过西敏寺桥,然后在苏里岸上分手。在我的想象中,当他重新踏上雪中那孤独的旅途时,一切都似乎为了向他表示敬意而变得寂静无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