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妮丝到博士家来小住了两个星期。威克费尔德先生是博士的老朋友了,博士想和他谈谈,给他些帮助。她和她父亲一起来。听她说,她已答应为希普太太在附近找个住处,因为希普太太的痛风症需要换换空气,而且希普太太本人也想来这儿,我对此一点也不怎么吃惊。第二天,尤来亚像个孝子一样,把他的母亲送来住,我也不吃惊。
有一天,我一个人在花园里散步,尤来亚走了过来,他谦卑地笑着说道:“科波菲尔少爷,你知道,恋爱中的人总会充满妒嫉。”
我看着他那张阴险的脸,问道:“那么,你现在又妒嫉谁呢?”
尤来亚像蛇一样扭了几下,说道:“科波菲尔少爷,我不妒嫉谁,至少没有男人。”
我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你的意思是,是一个女人?”
尤来亚笑着,但眼睛里透着更阴险的光,他告诉我,他觉得斯特朗夫人一直不喜欢他。我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了。一个星期六,我带爱妮丝去看朵拉。我先和拉芬尼娅小姐安排好这次访问,然后请爱妮丝去喝茶。我又骄傲又担心,十分不安。我为我可爱的小妻子朵拉骄傲,又为不知爱妮丝是不是能喜欢她而担心。无论如何,我毫不怀疑朵拉的美丽,我从没见过她那么好看的模样。当我把爱妮丝介绍给她的两个姑妈时,她并不在客厅里,而是羞答答地躲起来了。我知道该去哪儿找她,我在门背后找到了用手堵住耳朵的她。
当时,她说什么也不肯出来,然后她请求再等5分钟就出来。当她终于挽着我的胳膊往客厅走时,她那可爱的小脸变红了,而且从没那么美过。
朵拉对爱妮丝有畏意。她曾告诉我,她知道爱妮丝实在太聪明了。可是,她看到爱妮丝那么友好诚恳,那么体贴和善,她不禁又惊又喜地叫了一声,立刻热情地搂住爱妮丝的脖子,用她的天真的脸偎在爱妮丝的脸上。
我从没那么快乐过。当我看到她们俩并肩坐在一起,看到我的爱人那么自然地抬眼迎接那诚恳的目光时,当我看到爱妮丝投在她身上的那温柔可爱的目光时,我从没那么快乐过。
拉芬尼娅小姐和克拉丽莎小姐以各自的方式分享我的快乐,这是世界上最让人惬意的一个茶会。
每个人都能深深感受到爱妮丝那种高尚可爱的精神。她对朵拉爱好的东西都很平静地予以喜爱,她和吉卜见面时的态度,见到朵拉不好意思像往常那样坐在我旁边时她表现出的愉快,她谦和的举止和安详的态度引起朵拉的信任而使脸上泛起一大片红云,我们的聚会因为她而十全十美。
“你喜欢我”,朵拉说道,“我高兴极了,我本以为你不会喜欢我。我现在比过去还需要被人喜欢呢,因为朱丽亚·米尔斯已经走了。”
爱妮丝说,她恐怕我已把她形容成一个让人讨厌的人物了,可是朵拉马上予以纠正。
“哦,不!”她摇着她的鬈发说道,“完全是赞美。他那么看重你的意见,我都很怕了。”“我的意见不能加强他对他认识的某些人的感情,”爱妮丝笑着说,“那不值得他们听。”“可是,请你把那些意见给我吧,”朵拉用诱人的态度说道,“如果你能的话!”
我们对朵拉想要人喜欢的心情加以嘲笑。朵拉说我是只大笨鹅,她根本不喜欢我。那个夜晚就这么轻飘飘地很快飞逝了,马车接我们的时间到了。我一个人站在火炉前时,朵拉悄悄溜了进来,给我临别前那可爱的一吻。我不知道她这时在想些什么。终于,她抬起双眼与我相顾,踮起脚,比平常更沉默地给了我可爱的吻,走出了房间。
又过了5分钟,她们俩都回了。朵拉刚才那罕见的沉默神气一扫而光。她高高兴兴地坚持要吉卜在车来之前把全套把戏表演一番。这表演用了一些时间,直到门前响起车到来的声音还没结束。爱妮丝和她匆忙但亲亲热热地告别,朵拉答应给爱妮丝写信,爱妮丝也答应给朵拉写信,她们在车门前再次告别。
我从没像那天晚上那样对朵拉爱得如此深、爱得这般切。我们沿着通往博士家的安安静静的大路在星光下走着时,我告诉爱妮丝,这一切都是她的功劳。
“你坐在她身旁时,”我说道,“你就像是我的保护神那样也是她的保护神,你现在也是的,爱妮丝。”“一个可怜的神,”她说道,“但是忠实的。”她那清晰的声音直入我心底,我不禁很自然地就说道:“我今天觉得,那种只属于你的快乐已经恢复了,你在家里已经快活一点了吧?”
“我自己觉得快活些了,”她说道,“我很快活,无忧无虑。”
我看着那张仰望天空的美丽面孔,我觉得在那些星星的照耀下,它显得非常高贵。
“你应该少为那事担心,记住,我始终对单纯的爱心和真理有信心。别为我担心,特洛伍德,”她说道,“我决不做你生怕我会做的那事。”“这次探访后,”我说道,“你还要过多久才会来伦敦?”“也许要过相当长的时间,”她答道,“为了爸爸,我最好留在家里。将来的一些日子里,我们不会经常见面,不过我会和朵拉通信,我们可以用通信的方法常常听到对方的消息。”
我们来到博士的小院时,夜已渐深。斯特朗夫人卧室的窗里有一缕烛光,爱妮丝向我道晚安。
“不要为我们的不幸和忧愁苦恼,”她向我伸出手说道,“没有比你的幸福更能让我感到快乐的了。无论何时,只要你能帮助我,那就相信我,我一定会向你求助的。上帝保佑你!”
在她快活的微笑里,在她高兴的声调里,我好像又看到我那和她同在的小朵拉。我心中充满爱情和感激,站在门廊上望了一会儿星星,这才慢慢走开了。我先就在附近一家干干净净的小酒店定了一个床位,在我要走出宅院门时,偶然回头,却看到博士书房的灯光。我不禁暗暗责备自己,他正在一个人工作着,而我却没帮他。为了要看看是不是真这样,而且心想无论如何,只要他还在伴书而坐,我也应向他说声晚安,我就回头轻轻穿过门廊,悄悄推开门朝里望去。
在灯罩下昏暗的光线中,我首先看到的人却是尤来亚,这使我大吃一惊。他靠灯站着,用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掩着嘴。博士就坐在他经常坐在上面看书的那张椅子上,双手捂住脸。看上去十分激动而又痛苦的威克费尔德先生身体前倾,犹疑不安地扶着博士的胳膊。那一下我以为博士生了病,因此连忙往前走了一步。可是一看到尤来亚的目光,我就知道是为什么了。我本想退出去,可是博士向我做了一个留下的手势,我就留下了。
博士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了两三次,大家谁也没说话。博士马上又走到他的座位那儿,背靠在椅背上,不时把手帕按在眼睛上说道:
“我应当负很大的责任,我使我心爱的人受了折磨,受到毁谤,如果不是为了我,她永远不会成为被毁谤的对象。”尤来亚·希普做出吸鼻涕的样子,大约算是表示同情。“要不是因为我,”博士说道,“我的安妮永远不会成为被毁谤的对象。诸位,你们都知道,我已经老了,今天晚上我觉得我活下去的意义并不大。但是,我用我的生命来保证成为这次话题的那位可爱的女人的名誉!”“不过,我并不打算否认,”他继续说道,“是我不知不觉让那女人陷入这不幸的婚姻中的。我是个很不会观察的人,我只能相信一些年龄和地位都不同的人们观察的结果,他们的观察胜过我的观察。”
正如我在其他地方写到的,我常常对他对待他年轻太太的那种仁慈态度十分称许。可是这一次,他每提到她时所表现的尊敬和关爱,还有他对她的纯洁没有半点怀疑的虔敬,使他在我眼里成为无比高尚的人。
“当那位夫人很年轻时,”博士说道,“我就和她结婚了。那时,她的品格还没定型,我就娶了她。从发展她的品格这点来说,我曾以塑造她的品格为乐。我熟悉她的父亲,我也熟悉她。出于对她所有美丽高尚品质的爱,我曾尽我一切教导她。如果我利用她的感激和爱慕而委屈了她,我在我的内心请求那位夫人饶恕!”
他走到房间的另一头又回来,和他那压低的声音一样,他握着椅子的手也因为他的激动而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