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自己看作她躲开人生危险和变幻的保护伞。我相信,虽然我们年龄有悬殊,她仍然可以和我平静满足地生活。我并不是没有考虑过她会有自由的时候,那时她仍年轻美丽,但会有更成熟的判断力了——我考虑过的,各位——相信我吧!”
他那普普通通的外表似乎被他的忠诚和宽厚照耀得容光焕发了。他说的每一个字都那么有力,胜过任何华丽的词语。
“我一直和这个女人共度着幸福生活。我一直不断感谢生活,直到今天晚上。”
他说这话时,声音越来越颤抖,他停了一下又往下说道:
“一旦我从梦中醒来,我看到她对她旧日伙伴和与她同样的人有愧惭之情,这也是很自然而然的。如果说她怀着天真的悔恨,怀着假设没有我会怎样的这种无可指责的想法,我怕这也是很真实的。许多我见到过但不曾注意到的事在这痛苦的最后时刻对我都带着新的意义了。可是,各位,除此以外,决不能把任何暧昧的话或把任何猜疑与那位夫人的名字联系起来。”
有那么一小会儿,他目光炯炯,声音也很坚定。但他沉默了一小会儿,随后,他又像先前那样说了下去:
“由我引起的不快的消息,完全应由我坦然接受。应当受责难的是我,不是她。为她消除误会,当我的死解除她受的约束时,我会因拥有无限信心和爱情而面对她那灿烂的脸闭上我双眼,让她随心去过更快乐更明朗的生活,那时她再不会有忧伤。”
他的诚恳善良和他的纯洁爱心交相辉映,我双眼充满泪水,我看不见他了。他向门口挪去,并说道:
“各位,我已把我的心事告诉你们了。我相信你们会认真对待、考虑的。我们今天晚上已经说过了,永远不再提了。威克费尔德,向我伸出你这老朋友的胳膊,扶我上楼吧!”
威克费尔德先生朝他跑过去。他们什么话都没说,一起慢慢走出了房间,尤来亚在他们背后看着他们。
“行了,科波菲尔少爷!”尤来亚很温顺地向我转过身来说道,“这件事不完全像期望的那样好,由于那老学究像石砖一样盲目。不过,这个家已经背运了,我想!”
就是听到他的声音和口气,我也像疯了一样发怒了,我过去和后来都没那样狂怒过。
我们面对面地站着,从他脸上暗暗得意的样子,我把我已明白的事看得更清楚了。我再也容忍不了啦,看到他那张瘦面孔让我真想揍上去。我伸出手打过去,我用的力气那么大,连我的手指头都像烧过一样火辣辣地痛。
他抓住我的手,我们就那样僵持着站在那里,相互打量。我们那样站了好久,久得使我看着我手指的白色痕迹从他那样猪肝红的脸上褪去,那脸更红了。
“科波菲尔,”他终于有气无力地说道,“你把理性都抛弃了?”“我抛弃了你,”我把我手挣脱并说道,“你这只狗,我和你再不往来。”“你不?”他痛得把手放到脸上说道,“也许你不得不那样呢?喏,你这样是不是忘恩负义呢?”“我曾多次告诉你,”我说道,“我厌恶你。现在,我已更明明白白做给你看了,我就是这样。我为什么要怕你对你周围的人行你的恶?你到底还想做什么?”
他完全知道,我所暗示的是过去使我维持和他往来的那些顾虑。如果我不是那天晚上在爱妮丝那里得到了保证,我相信我不会打那一拳。现在,没什么可顾虑的了。
又过了好久,他看着我时,他的双眼似乎聚集了各种丑恶。
“科波菲尔,”他把手从脸上挪开说道,“你一向和我作对。我知道你在威克费尔德先生家时就总和我作对。”“随你怎么想,”仍然在狂怒中的我说道,“如果不符合事实,那就更该揍你了!”
“可我一直喜欢你,科波菲尔!”他接着说道。我根本懒得理他,拿起帽子要离开。这时,他站到门和我的中间。“科波菲尔,”他说道,“争斗要有两个对手,可我不愿做其中的一个。”“你可以滚开!”我说道。“别那么说!”他答道,“我知道,你会后悔的,你怎么可以这么把你的坏脾气表现出来,使你显得反不如我了?可是我饶恕你。”“你饶恕我!”我轻蔑地重复道。“我要这样,你是没办法的,”尤来亚答道。“想想,你打的是一向把你当朋友的我!可是,没有两个对手也就没有争斗了,我绝不做其中一个。不管怎么说,我要做你的朋友。这样,你就知道你可以期待什么了。”
为了不在这么一个不合适的时间惊扰那一家人,谈话只好用很低的声音进行,这也就不能释去我的怒意。不过,我的火气正渐渐冷却。我只对他说,我会对他期待我一向所期待的,我也从没有失望过。我把门朝他拉开,仿佛他不过是一颗放在那里准备挨挤的核桃,我就走出了住宅。
早上,我出门时,教堂敲响了晨钟,他正和他的母亲散步。他好像没事似的向我打招呼,我也不得不回答。我想,我已打得他牙痛了,不管怎么说,他的头裹在帽子下压着的一条黑丝帕里,那样子没使他好看半点。后来我听说他星期一去伦敦看牙医,并拔了一颗牙。
博士说他觉得不适,在后来客人停留的日子里,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不见人。在我们的日常工作恢复时,爱妮丝和她父亲已离开一个星期了。恢复工作的前一天,博士给我写了张短柬。那短柬用亲热的词语告诫我永远不提那晚的事情。我曾把那事对我姨奶奶谈过,但未再向任何其他人说过。这事不应由我和爱妮丝讨论,当然,爱妮丝也没起半点疑心。
我相信,斯特朗夫人当时也没怀疑过。几个星期后,我才看出她有些许变化。一开始,她对博士和她说话时的那么慈祥的态度好像有些吃惊,也对博士巴不得她多和她母亲在一起能让她感到不那么单调而觉得不解。我们工作时,她常坐在一边,仰着那张叫人难忘的脸看着他。有时,她含泪站起身走到屋外去。不知不觉,她的美丽容颜被一种不快的影子笼罩,那影子日复一日地加深。
由于这变化偷偷潜入了安妮的心中,博士的外表也更苍老、更严肃了。可他对安妮更迁就、更慈祥,也更关切。她生日那天的清早,我们工作时,她又来在窗前坐下。她一直都是这样做,但现在她开始带着一种怯怯的、不安的神情坐在那里,于我,那神情很动人。我看到他双手捧起她的前额吻,然后激动得再也不能呆在那里而匆匆走开。她仍站在他刚才站过的地方,像尊石像一样。然后,她低下头,握着手哭了起来,我无法形容她有多伤心。
那以后,我觉得她想说话,甚至在没有他人在时想对我说什么。可她从没说出口。博士想方设法让她和她母亲离开家去开心一下,只喜欢娱乐而对其他事都很易厌烦的马克兰太太总兴冲冲地去了,回来大声夸赞。可是安妮总懒洋洋的,任着母亲带她去什么地方也不管,好像对什么都没情没绪。
我想不出办法来,我姨奶奶也想不出办法来。最让人称奇的是,突破这家庭的不幸是唯一的解救,而这一突围却是靠了狄克先生才成功。他在这事上怎么想的,或持什么意见,我无法解释,正如我不能说他会帮我解释一样。不过,正像我在讲述我学生时代时叙述的那样,他对博士是无限崇拜的。真正的敬慕中往往含有一种极入微的理解。这种理解哪怕有时是由一个低级动物对人产生的也能超过最高智慧。一种真理的光明一直照进狄克先生的心智之中。
在他大多数的空闲时间里,他都和博士散步。他现在比以往更早起床,这一来他的空闲也更多,可是他一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用来进行这种散步时,情形便有所不同了。如果说,过去当博士对他读那珍奇作品时,他很开心,那么现在博士如果不从口袋里取出来读,他就很烦恼了。博士和我工作时,狄克先生便和斯特朗夫人散步,修剪她心爱的花,拔掉花坛边的杂草,这些渐渐也成了他的习惯。我估计他一个小时没说十来句话,可他那殷勤友好的脸,他那好静的性格,使他和斯特朗夫妇之间有了心灵的直接感应,他们知道对方是爱自己的,而狄克先生也爱他们两个。于是,他成为别人无法扮演的角色,他成了他们夫妇中的一个连接环。
他有时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大智慧和博士走来走去,有时拿着把大喷壶跟在安妮身后,或戴上手套俯下身子在小小的叶子中耐心地干着细致的活。他做的一切都表现出想做她朋友的愿望,这是任何哲学家都表现不出的微妙精细。
“除了我以外,特洛,再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了!”我们谈起他时,姨奶奶总会很得意地这么说,“狄克会显扬出他自己的不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