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我独自散步,思考着我当时正写着的一本书。回来时,我经过斯梯福兹夫人的住宅时,身边一个声音让我大吃一惊。“对不起,先生,你肯进去和达特尔小姐谈谈吗?”“是达特尔小姐叫你来找我的吗?”我问道。“达特尔小姐前一两天晚上看到你经过,就叫我坐在楼梯上望,见你再走过时就把你请进去和她谈谈。”我们来到住宅时,她指给我看花园里的达特尔小姐,由我自己去见她。“我听说你想和我谈话,达特尔小姐。”我站在她不远处扶着椅背说道,并谢绝了她要我坐下的手势。“对不起,”她说道,“请问,那个女孩找到了吗?”“没有。”
“她又跑走了。”“跑走?”我重复道。
“是的!从他那里,”她笑着说道,“如果还没找到她,也许就再也找不到她了,也许她已经死了。”“希望她死,”我说道,“或许是她的同性之一对她抱的最仁慈的期望了。时间已使你柔和了这么多,达特尔小姐,我感到高兴。”她轻蔑地转向我笑着说道:“凡是那个优秀的受害的少女的朋友,也就是你的朋友。你是他们的斗士,维护他们的权利。你想知道她的情况吗?”“想。”我说道。
她难看地笑着站了起来,向近处把草地和菜畦隔开的树篱走了几步,高声说道:“过来!”就像在呼唤一头龌龊的畜生。
体面的李提默走了过来,带着不减旧日的体面神气朝我鞠了一躬,然后站到达特尔小姐后面。
她一面摸着自己那发颤的旧伤痕,一面傲慢地说道:“把事情告诉科波菲尔先生。”
李提默微微鞠一躬,然后说道:
“自从那个小女人在詹姆斯先生的保护下离开雅茅斯后,詹姆斯先生和我就同她住在国外。我们去了许多地方,我们去过法国、瑞士、意大利,实际上,几乎到了各处。”
“詹姆斯先生的确爱那个小女人。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他处在自我伺候他以来所见到的最安定的状态中。那个小女人很容易教化,能说各地语言,叫人认不出她本是个乡巴佬。据我看,无论我们到哪儿,她都很受称赞。”
“那个小女人这样过了一段日子,有时显得没有情绪。后来,我觉得正是她的那种没情绪使詹姆斯先生厌倦了。事情不那么如意了,詹姆斯先生又开始躁动不安了。他越躁动不安,她也就越糟,我夹在他们之间度过了一个困难时期。”
“一天早上,詹姆斯先生一早从那不勒斯附近动身了,声称过一两天就回,并交待由我负责向她点破真相。为了双方幸福,他一去不回了。他认为,那小女人应该嫁给一个很体面而又对她既往不咎的人,而且这人至少不比这小女人在正常情况下能嫁的任何人差,因为她的亲属都很卑贱呀。”
我相信这坏蛋说的就是他自己,从达特尔小姐的脸上我看出了对这想法的证实。
“这一点也交由我负责说明。我愿为詹姆斯先生做任何事解除困难,使他和他慈祥的母亲重新和解。于是,我负起那重托。我把事情说穿后,那小女人出人意料地狂暴。她完全疯了一样,必须使很大力按住她,要不她就用刀自杀,或跳入海里,或朝石块地板上撞击头部。”
“有一段时间,必须把她身边可以伤害她自己或别人的东西都拿开,然后把她严密禁闭起来。虽然这样做了,她还是在晚上跑掉了。她推开了一扇由我亲自钉的窗格,坠落在下面的葡萄架上。打那以后,据我所知,再没人见过她或听说过她。”
“她是找不到的了,我就去约定通信的地方见詹姆斯先生,把已发生的一切向他报告,结果我们争吵了起来。我觉得为了维护我的人格,我应该离开他,他伤了我的心。由于已经知道他们母子的反目,也知道她会怎么忧伤,我就冒昧回到英国。眼下我失业了,希望能找份体面的工作。”达特尔小姐看了我一眼,好像是问我还有没有什么问题。我说道:“我想问这家伙,他们是不是扣住了她家写给她的信?”“先生,”他答道,“我认为,詹姆斯先生一般不会喜欢收到会增加忧郁和不快的信。仅此而已,先生,我不想再说下去了。”“没别的了?”达特尔小姐问我道。我表示,我没别的要说了。
他恭恭敬敬朝我鞠了一躬,又朝达特尔小姐鞠了一躬,然后就从他来时所经过的树篱拱门走出去了。“另外,”达特尔小姐慢慢抿着上唇说道,“那个被你看成天使的恶魔,也许还活着。因为,我相信,某些下等的东西不容易死。如果她活着,你一定要找到那个宝贝,好好看住。我们也希望那样,以免她再有机会诱惑他。在这一点上,我们的利害是一致的,所以我派人请你来听你已听见的话。”
细想着我听到的那些话,我觉得我应该告诉皮果提先生才对。第二天夜里,我去伦敦看他。他常抱着找回他外甥女的唯一目标从这里走到那里,可是在伦敦停留的时间仍比在别处的多。那些日子,我无数次看到他在夜深时沿街而行,想从在那些仍在户外游荡的人中找到他想见却又怕见的人。
在汉格福德市场的小杂货店楼上,有他的一个住处,我朝那儿走去。我打听时,听店里人说他还没外出,我能在他的房里找到他。他正坐在一个窗前读书,窗台上放着一些他种的花草。那房间干净整齐,总是做好了迎接她的准备。他每次出去,总存着能把她带回家的希望。我叩门,他没听见,直到我把手放到他肩上,他才抬起眼来。
“卫少爷!承你好心来看我,真是谢谢你!请坐。非常欢迎你,少爷。”“皮果提先生,”我接过他递过来的椅子说道,“我听说了一些消息,关于爱米丽的!”
他很激动地把手放到嘴上,他认真看着我眼睛时,脸色都变白了。“这消息并没提供她在什么地方的线索,可她不和他在一起了。”他坐下来,聚精会神地看着我,很镇静地听我说。当他渐渐把目光从我脸上移开,用手支着前额往下看时,他那庄重的脸上显出的忍耐使我大为感动,我至今仍记得。他没插进来讲半个字,也没动一下,他好像通过我的叙述在追寻她的身影。
我说完了,他仍捂着脸,一言不发。“你对这事怎么看,卫少爷?”他终于问道。“我觉得她还活着。”我答道。
“我不知道。也许第一件事对她的打击太大,她心里又一片纷乱!她以前总谈到那蓝蓝的海水,她在那么多年前就想到它,难道就因为那是她的葬身之处?”他一面沉思着,一面用低微的声音这样吃惊地说,然后在那小房间内走来走去。
我问他汉姆的情况。他的回答几乎和过去一模一样,汉姆还是那样,“好像并不关心他的生命一样过着,但永远也不抱怨,大家都喜欢他。”
我问他,他觉得汉姆是怎么看待那导致他们不幸的祸根的?有没有危险?比方说,一旦和斯梯福兹相遇,他认为汉姆会怎么干?
“卫少爷,”他答道,“我也曾多次向我自己问起这个问题,怎么也找不出答案来。我觉得不好去多问他,哪怕他是这么好的脾气。他从前对我说话很恭敬,现在也不会变似的,可他的心思很难摸得透。他的心思深着呢,少爷,我摸不透。”
“你说得对,”我说道,“这情形有时也使我心里急。”“我也是,卫少爷,”他马上接着说道,“老实说,这比他去冒险行事还更让我着急。我不相信他会在任何情况下动武,可我希望他们两个最好不要碰上。”
我到家时,已是半夜。我来到我自己的大门前,站在那里听圣保罗教堂深沉的钟声。那声音在我听来,像是随着无数的时钟敲响一样传来。这时,我看到姨奶奶的屋门大开,门口一道昏暗的灯光一直照到街对面。这让我相当吃惊。更令我意外的是,我看到有个男子站在她的花园里。
他手里拿着一只杯子和一个瓶子,正在喝着什么。我在院外茂密的树叶下站住。当时,月亮已升起,但却被云遮住了,我认出那就是我一度认为是狄克先生幻想的那个人,也就是我和姨奶奶在伦敦街上遇到的那个人。
他边吃边喝,很饿的模样。他对那小房子似乎也觉得惊奇,好像第一次见到它一样。他弯下腰把瓶子放到地上,然后朝窗子看,向四周看。不过,他的神色贪婪急躁,好像想马上离开。
廊里的灯光暗了一下,姨奶奶出来了。她很激动的样子,把一些钱数着放进那人手里。
“这些能有什么用?”他问道。
“我再也拿不出来了。”姨奶奶答道。“那我就不走,”他说道,“嘿!你可以收回去!”“我能给的只有这么多了,”姨奶奶说道,“你知道我受了损失,比先前穷了。我都告诉过你了。既然拿到了钱,你为什么还要让我受多看你一眼的痛苦,让我看到你现在沦落到这样子而难过?”
看到我姨奶奶的眼泪,他不禁露出愧色,垂头丧气地离开了花园。我装出刚到的样子,走到姨奶奶身边。我们来到她的小客厅坐下。姨奶奶退到还是从前的那把圆形绿扇屏后面,约摸一刻钟后,她又出来,到我身边坐下。“特洛,”姨奶奶平静地说道,“这是我的丈夫。”“你的丈夫,姨奶奶?”“现在,我不把他放在心上了。不过,我不愿看他因为他的罪孽而受罚,每当他不时出现时,我给他的钱都超出我所能给的,然后打发他走开。和他结婚时,我是一个傻瓜,直到现在,在那个问题上我还是一个不可救药的傻瓜。就因为我曾相信过他,我甚至不肯严厉对待我那虚空幻想出的影子。”
姨奶奶用一声长叹结束了那话题,然后摸着她的衣服。
“嘿,我亲爱的!”她说道,“喏,你全知道了。我们之间再也不谈这事了,当然,你也别对其他任何人说这事。这是我那奇怪可笑的故事,我们要保守这个秘密,特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