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跌荡一百年(上)
2691000000045

第45章 ·1932救亡的经济 (2)

在四川,卢作孚是救国会重庆分会的核心成员之一。他在民生公司轮船的卧铺床单和职工宿舍的床单上都印上了“梦寐毋忘国家大难”的字样,以此激励国人的爱国之心。另外,他还特地制定了一套针对日资轮船的服务标准:“招待乘客和蔼周到的精神要超过日船;保护客货的办法要超过日船;保护船身,节省费用的精神要超过日船;清洁整饬调理秩序的精神要超过日船;对于乘客要随时提起抗日救国的精神”。靠这样的精神和服务质量,民生公司的轮船大受欢迎,许多人宁愿多等几日也不愿搭乘日本轮船。

吴蕴初(1891~1953),是这段时期涌现出来的最出名的爱国企业家之一。20世纪初,日本科学家从海藻类植物中提取出了谷氨酸钠,发明了可以使菜肴更为可口的“味之素”调味品。在20年代,中国的味精市场被日本“味之素”完全垄断。1922年,化工专家吴蕴初摸索研制味精成功,建成上海天厨味精厂,以“纯粹国货”的口号与日本“味之素”竞争。他的出现引起了日商的警惕,生产“味之素”的铃木商社向中国专利局提出抗议,认为“味精”两字是从“味之素”广告当中的“调味精品”转化而来的,要求取消“天厨味精”的商标。

吴蕴初把这个事件演化成了一场民族产业的保卫战,他发动国内的食品企业联合请愿,媒体更是大力支持,最后,日商只好不了了之。吴蕴初积极参与了中华国货维持会的工作,他是很多反日组织和抵制活动的主要捐助者。1926年,天厨味精获得费城国际展览会的金奖。“九一八”事变的爆发,让吴蕴初再次得到了打击日本企业的机会。在汹涌而来的抵制日货运动中,天厨味精及其他冒出来的国产味精工厂成为市场的主导者,“味之素”撤离了绝大部分的中国市场,最后只在日军控制的东三省销售。天厨味精的成功让国人士气大振,被认为是国货战胜日货的经典案例。1934年3月,吴蕴初捐赠一架轰炸机给国民政府,3万人参加了在上海虹桥机场举行的捐赠仪式,在飞机的机身上印着两个很大的字:“天厨”。

在过去几年,国民政府对于抵制日货运动持一种很暧昧的态度。一方面,它很希望借此形成一股可以凝聚的民族力量,缓解丛生的国内矛盾。此外,决策者也将抵制洋货看成是鼓励民族工业以及贸易保护的一种战略。在1928年,蒋介石在参加一个国货展览会的开幕式时便曾经宣称:“国民政府是要提倡国货,要振兴实业,要挽回利权,使外国货在中国没有销路,大家都用国货来打倒帝国主义。”而另一方面,为了维持与日本的外交关系,政府也曾经多次强行解散反日团体。

“九一八”之后,中日虽未正式宣战,但是已形同仇国,政府开始走到前台,国民党的各地方党部都公开地参与到了抗议和抵制活动的组织工作中。抵制活动开始形成制度化,与仇日有关的“五九”、“九一八”都成为固定的抵制日货活动日。在1932年底,国民政府宣布下一年为“国货年”,1934年为妇女国货年,1935年是学生国货年,1936年是市民国货年,而提倡国货的最重要主题之一就是呼吁民众坚决反对日货。

对于政府来说,“九一八”的另外一个结果是,关于经济增长模式的讨论变得别无选择。在过去的几年里,自由经济模式与国家主义模式的争论不绝于耳。自日本占领东三省后,几乎所有人都明白,中日之间,必有一战,于是,国家存亡成了一个超乎一切的命题,国家主义的战略成了政商共识。蒋介石在这一年的讲话中多次强调,“中国之工业发展,应偏重于国防方面”,“中国经济建设只有在军事建设的基础上才能实现”,目前中国最紧迫的任务是“建立一支规模虽然不大,但却有统一装备、第一流的、机动性强的武装力量”。谭熙鸿主编的《十年来之中国经济》(1948)记录道,当时“建设国防经济,发达国营工矿事业的呼声,遍于全国上下”。在这样的大环境中,一个新的名词“统制经济”出现了。它强调国家力量对经济的干预,优先发展军事工业和重工业,国营事业的扩张和整合速度大大加快。

1932年11月,洋务运动的仅存硕果之一、国内最大的航运企业轮船招商局再度收归国营。行政院副院长兼财政部长宋子文在呈报行政院的报告中称:“兹与沪上各界领袖协商,均谓非借众力不足以恢复信用,非收回国营不足以根本规划。”

南京政府自成立以来就对私营化的招商局窥视已久。1927年11月,政府成立了招商局监督办公处,由交通部长王伯群亲任监督,“督促董事会自动改组,刷新整理,除弊固本,以尽扶持之责”。当时,招商局董事会的会长是李鸿章之孙李国杰,号称“皖省首富”,因为身份特殊,宋子文等人对其下手还是颇有忌惮。为了维护自身利益,李国杰请来同盟会的老会员赵铁桥担任公司的总办,赵铁桥在1907年就加入了同盟会,曾经被孙中山任命为中华革命党的四川支部长,是一个老资格的革命家。1930年7月24日晨,赵铁桥在上海招商局的总部大门口被刺客枪击,当场身中数枪,不治身亡,这一血腥事件在国内引起很大轰动。据称,实施暗杀的是当时人人闻之变色、连杜月笙都要花钱“孝敬”的“暗杀大王”王亚樵。然而王亚樵到底受谁所托,为何实施暗杀,动机一直不明。三个月后,国民党中央常务会议就作出决议,“招商局应收归国营,关于股权债务之处理,由该局整理委员会妥拟办法,呈请国民政府核定施行”。

到了1932年,国事紧迫,招商局的收归很快提速。在很多人看来,战争时期,航运事业涉及军力运输等国防任务,收归国有已是题中之义。招商局国有化后,正式更名为国营招商局,隶属于交通部,取缔了董事会制度,成立理事会、监事会和总经理制度,一切经营重回国营体系。

在《招商局收归国营令》中,政府明确宣示,现有的私人股份将“由国家现款收回,以示优惠股东之意”。事实却是,中央银行为购买股权一共花了212.63万两白银,而招商局当时的账面资本就为840万两,实际资产远远高于此数。据《招商局史》记载,当时企业仅抵押给汇丰银行的五处房产就价值196万两,汉口等地的房产价值367万两,上海与武汉两埠局的资产合计2 336万两,加上江海轮船及其他资产,招商局的总资产超过5 000万两,扣除债务1 700多万两,实际资产为3 300万两。

也就是说,国民政府以不到1/10的价格收走了全国最大的航运企业。在过去的60年里,招商局几度公私易手,其产权轮回、经营者命运跌荡,堪称中国企业演化的一部“教科书”。

在一个强敌虎视的时期,一国之经济要欣欣向荣,是不可能的事情。“九一八”之后的中国便是如此。随着东三省沦丧、对日贸易萎缩、民众惊恐、消费低迷以及大量资金用于军事工业,中国经济出现了恐慌性动荡。

恐慌首先表现为债券市场的暴跌。在日军9月18日入侵东北的一周内,上海五种主要债券的平均市价急跌到票面值的60%以下,到12月,所有公债只有在低于票面值40%的条件下才能成交,跟战前的9月1日相比,它们的价值跌掉了一半。上海的银行家们在这次恐慌中损失几亿元,有两家银行因此倒闭。

1932年1月初,财政紧张的国民政府突然宣布停止支付所有政府债券的本息,这如同火上浇油,13日,上海各银行出现了挤兑情况。当时银行的储备金中,60%是现金,40%是保证债券,而且绝大多数是之前被认为一本万利、如今大大缩水的公债。挤兑一旦成为风潮,中国金融将瞬间崩盘。于是,在2月18日,政府与银行界展开谈判,宋子文提出“削减一半偿付、降低公债利率和延长还本期限”等三个建议,这三条等于把公债的偿付腰斩一半以上,四年前那个无比诱人的公债投资现在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巨大而可笑的骗局。银行家们欲哭无泪,如果接受宋子文的条件,损失可想而知,然而如果不接受,就可能被挤兑风潮淹死。无奈之下,银行家同意了这三个条件,不过他们也希望政府作出承诺,从此以后,这个条件一定不能再变更了,同时,四年内不得再发行新的公债。宋子文一口答应。后来的事实是,仅仅一年后,他的这个承诺就又随风而逝。

这场金融恐慌,最终以银行家付出惨重的损失而得以缓解,这是上海银行界遭遇的一次新的灾难。根据变更后的约定,宋子文每年可以减少8 000万~1亿元的公债偿付款项——在1932年,政府的年度总收入为6.83亿元,宋子文靠一个协议就“减少”了将近15%的支出。于是最戏剧性的事情发生了,到年底,宋子文十分骄傲地宣布:“中华民国建立后二十一年中,政府第一次能够平衡它的预算。”在他讲话的同时,银行家们却只有苦笑而已,此消彼长,他们已经彻底丧失了与政府博弈的能力。

宋子文靠压榨他昔日的金融界朋友们所取得的财政胜利,并没有持续多久。蒋介石顽固秉持“攘外必先安内”的战略,在日军汹汹压境的情况下,仍然坚持要先消灭江西的共产党部队,军费开支像一个无底洞一般越来越大。1932年秋季,他调集50多个师的兵力对江西、湖南和广东等地的共产党根据地实施第四次大“围剿”,谁料还是被击败。他自认“唯此次挫失,凄惨异常,实有生以来唯一之隐痛”。1933年5月,他集结100万兵力卷土重来,展开第五次大“围剿”。这一次,共产党领导人博古放弃了非常有效的运动战策略,而与国民党军队展开面对面的阵地战,红军遭受重大损失,中央苏区大部丧失,被迫于1934年10月向西进行“长征”。蒋介石调集军队,一路上围追堵截,必欲全歼而后快。中共中央在1935年1月的遵义会议上,把博古换下,之前被冷落的毛泽东重新掌握了领导权。在毛泽东的指挥下,红军转战十一个省,历经无比艰巨的二万五千里长征,最终钻出了蒋介石的包围圈,于1936年10月到达陕甘宁边界,建立了新的延安根据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