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跌荡一百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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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1932救亡的经济 (3)

在这场前后长达三年半的对共产党的“围剿”中,蒋介石政权遭到国内舆论的强烈反对,停止内战之声不绝于耳。早在1932年8月,全国商界就组成了一个“废止内战大同盟”,并在上海召开了第一次全国大会。有将近500人参加,他们代表了全国72个商会、10个银行公会、9个钱业公会、104个同业行会,此外还有11个妇女联合会、11个同乡会、50个科学团体和42个工会组织。大会由上海企业家王晓籁担任主席,提出了“反对内战是中国人民自救之路”的口号。

对于宋子文来说,他不得不为蒋介石募集更多的军费,从第四次“围剿”开始,每月的军费开支就达到2 670万元,比预算中的1 500万元要多出一大截。因为宋子文已经承诺四年内不得再发公债,于是,钱只好从其他渠道去弄。唯一的办法是贷款,他一方面对银行家们的反内战表示支持,另一方面则千方百计地压迫他们把钱拿出来。在1933年度,他就贷款8 780万元,这相当于以往四个财政年度的总和,刚刚持平的财政又一下子倾斜了。

在这一年里,企业界仍然表现出了共济国难的觉悟。1933年1月,日军从东北进攻山海关,继而占领热河省,华北门户大开。当时在北方抗敌的是张学良的东北军,不是蒋介石的嫡系部队,正专心“剿共”的蒋介石根本无心支持东北军。2月中旬,北京和上海两地的银行家开会协商,决定暂时放弃不买公债的决定,向国民政府认购2 000万元的“爱国库券”,并且不需要政府以任何关税作保证。不过,他们唯一要求于宋子文的是,这笔钱必须“专用”于华北防务。

宋子文在这一时期也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爱国者。他反对蒋介石的内战政策和对日本的软弱态度,日军入侵热河后,他带着支票飞到北方说服张学良坚决抵抗,并声称:“日军如来侵,我决以全国力量应付。”为了遏制日本势力,他在1933年5月提出了两个针对性的经济政策。一是大幅提高日本进口商品的税率,其中,棉库绸的税率提高800%,毛织品提高200%,纸品提高8%~20%,人造丝、鱼类、烟草和煤的税率也有大幅提高。在这个政策的影响下,短短半年内,日本相关商品的在华销售就降低了一半或2/3。这当然大大有利于国内的民族企业。二是倡议组建一个由英、美、法等国参与的国际协商委员会,对这些国家的在华投资提供更为优惠的政策。他的计谋是,刺激英美企业对中国的投资,从而增加日本侵华的国际阻力。宋子文的这两项建议受到国内企业界的广泛欢迎,尽管在过去的这些年里,银行家们一再上宋子文的当,吃足了他出尔反尔的苦头,可是在整个国民政府的决策层里,他还是唯一的“朋友”。到10月份,银行家们再次放弃不买公债的决定,认购了6 000万元的关税库券,并再借给政府1 500万元。

可是,宋子文的反日、亲英美策略与蒋介石的既定想法显然格格不入,日本人更是对宋子文恨得牙痒痒。据《申报》的报道,1933年8月,宋子文访美返国,海轮在横滨中转,日本政府公开声称他是不受欢迎的人,不让他上岸。他们还想尽办法向国民政府施加压力,一定要把宋子文赶下台。10月25日,就在企业界认购了关税库券的半个多月后,宋子文被迫宣布辞去行政院副院长和财政部长的职务,公开理由是“健康不佳”。据胡汉民日后回忆,宋子文在私下对他说:“当财政部长和做蒋介石的狗差不多,从今以后,我要做人不再做狗了。”宋子文辞职后,上海的公债市场再次爆发恐慌,用《时事新报》在当时的报道描述是“垂直暴跌”。

在这部企业史上,宋子文是一个左右摇摆和难以定义的人,把他与前朝的盛宣怀放在一起比较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他们正是两个时代的官商典范。宋子文对西方的经济制度非常熟悉,有时候表现得很开明,对企业家阶层十分理解和同情,有些西方观察家甚至认为他是国民党中的“资本主义灵魂”。可同时,他又是专制经济制度的执行者,他高超的财政技巧实际上比强盗还有杀伤力。他反对暴力,拒绝用恐怖的方式管理财政,可是同时,他又往往是暴力集团最有效率的合作伙伴。他是一个毋庸置疑的爱国者,可同时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把私利摆在任何理性选择的第一位。他善于制定秩序,但他自己则每每置身于秩序之外。他的这些个性在日后将继续清晰地呈现出来。

蒋介石用来接替国舅宋子文的,是他的连襟,山西人孔祥熙(1880~1967)。如果说,宋子文当年是因为性格上的怯弱而成了蒋介石的“狗”,那么,这个被称为 “哈哈孔”的票商后人则天生是一条“哈哈狗”。

孔祥熙的英文名是H. H. CONG,所以时人叫他“哈哈孔”。他常以笑面示人,看上去庸庸碌碌,哼哼哈哈,但实际上,他一手抓权,一手抓钱,游走于各派势力之间,实则精明到了骨子里。其敛财才能之高,堪称民国第一人,因此有“无孔不入”的“美誉”。他出生在山西太谷县一个小票商的家庭,自诩是孔子的75代裔孙,早年在基督教会的资助下赴美读书,先后在欧柏林大学和著名的耶鲁大学就学,获经济学硕士学位(他后来获得欧柏林大学授予的荣誉博士头衔,因此也被称为“孔博士”)。1914年,他追随孙中山从事革命活动,与宋氏三姐妹中的大姐宋霭龄结为夫妻,就此攀上高枝。

他有天生的经商才干,以他的名字注册的祥记公司长期包销美孚石油在华北的总代理。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把老家山西所产铁砂出口美国,大获其利。秉承山西票商的传统,他还创办了裕华票号,并投资于陈光甫的上海商业储蓄银行。1928年3月,他被任命为工商部长。与宋子文和蒋介石若即若离的关系不同,他铁了心死跟蒋介石。当初蒋介石向宋美龄苦追求婚,宋子文和宋庆龄曾表示反对,他则一力撮合。蒋介石被孙科等人赶下台那阵,他辞去部长职务,与之共进退,更是深得蒋介石欢心。1933年4月,他被任命为中央银行总裁。宋子文辞职后,他旋即接任行政院副院长和财政部长两职,同时仍兼中央银行总裁。从此,他掌握中国财政金融大权长达11年之久,也是在这期间,他让自己成了全中国最富有的人之一。

孔祥熙对蒋介石可谓亦步亦趋。当上财政部长后,他当即改变了宋子文坚持的反日政策。1934年7月3日,国民政府突然宣布一项大大有利于日本的新税则,一年多前被大幅调高的棉布、鱼类等商品的关税率一律下调,有的甚至还低于之前的水平。此外,国民政府还提高很多中国工业必需、主要由欧美国家提供的商品税率,其中,原棉提高43%,金属产品提高20%~25%,矿石类提高4%~55%,煤油提高28%。

这简直是一个亲痛仇快、臭不可闻的“狗屎政策”。中国银行研究部在当年的报告中便直率地认定,“这种新税率的根本目的不是发展或保护中国的工业,而是倒退到1933年之前奉行的歧视中国资本并阻挠其发展的方针上去”。在所涉及产业中,以民族资本最为集中的棉纺织业受害尤大,原棉关税的提高造成了中国工厂的采购成本大增,而从日本进口的棉成品则关税大降,这无疑让中国的纺织工业遇到了极大的困难。从数据上看,“九一八”之后,在汹涌的抵制日货运动下,日本进口商品占中国总进口的比例逐年下降,到1933年已降到9.9%,可是在新税率执行后,这一比例竟又在三年后反弹上升到了16.6%。

与宋子文竭力主张减少军费开支不同——这也是他最让蒋介石恼火不已的地方——孔祥熙则无条件地支持蒋介石提出的任何一项财政预算,原本计划投资于经济项目的款项被大量地挪用。台湾学者王业键的观察是,“计划经过调整,首先考虑的是军事目标,强调经济因素在很大程度上只是为了宣传”。

另外一个很不同的做法是,孔祥熙把企业家阶层全然排除在决策圈之外。宋子文时期曾经组建过一个40人的中国经济委员会,张公权、虞洽卿等10多位商界领袖受邀担任委员。孔祥熙上任后,这个委员会的决策机制完全变形。《国闻周报》曾经作过一个统计,从1933年10月到1934年3月的半年里,委员会没有开过一次会,而由孔祥熙等五个政府官员组成的常务委员会则开了八次会,企业家阶层被完全遗忘。

从1934年开始,中国经济陷入了一场空前的大萧条。

一切大的危机都是内外交困的结果,此次也不例外。内因是已经描述过的种种乱世景象,外因却非常奇特,竟然是受了“罗斯福新政”的影响。当时的中国人中知道罗斯福这个美国总统的大概不会超过500人,他却影响了至少5 000万人的生计。

美国经济从1929年的“黑色星期四”开始崩塌,其后四年惨不忍睹。1933年4月,富兰克林·D·罗斯福接替焦头烂额的胡佛担任美国总统。他以“看得见的手”推出了众多强势的国家干预政策,包括禁止私人储存黄金和黄金证券、使美元贬值 40.94%以及加大重工业和基础设施的投资等等,把美国经济拉出了泥潭,这就是著名的“罗斯福新政”。新政中很重要的一项是暂时放弃金本位,这直接导致了世界白银市场的价格大涨,白银每盎司价格从1932年的0.27美元上涨到1933年4月的0.45美元,到1935年更升至0.67美元。罗斯福的政策刺激了美国经济的复苏,却“意外”地伤害到了大洋另一端脆弱的中国经济。白银涨价让中国的银元快速增值,直接导致中国商品在国际市场上的价格优势顿失,商品出口大幅减少,而在国内则诱发了金融和工商业动荡,大量白银外泄、原材料价格跌落、消费市场陷入低迷。

民国经济学家刘大钧提供的数据反映了当时的景象:中国商品的净出口从1931年的14.17亿元猛降到1934年的5.35亿元,棉纱出口从1929年的34万担降到1935年的24万担,生丝从42万担降到18万担,茶叶从94万担降到63万担。出口萎缩首先影响到农产品价格,从1931年到1934年,全国国民生产总值中的农业产值竟下降了47%,农村一片哀鸿萧条。

白银危机在中国的金融业和工商业两个领域造成了不同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