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管理跌荡一百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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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1953年:“156工程” (1)

我们的门前修了暗沟,院后要填平老明沟,一福。

前前后后都修上大马路,二福。

我们有了自来水,三福。

将来,这里成了手工业区,大家有活作,有饭吃,四福。

赶明儿个金鱼池改为公园,作完了活儿有个散逛散逛的地方,五福!

——老舍 :话剧《龙须沟》,1953年

1953年3月5日,苏联领导人斯大林去世。也就在这一个月,北京与莫斯科就中国的第一个五年计划达成共识,苏方同意帮助援助中国156个大型工业项目,这就是中国企业史上影响深远、长期被神秘气氛笼罩的“156工程”。

自1949年之后,西方世界就对中国持敌视的姿态,毛泽东则采取“一边倒”的外交策略。早在1949年7月,刘少奇就赶赴莫斯科会见斯大林,商谈新中国的经济建设问题,8月,苏联派出以科瓦廖夫为团长的200人专家团。12月,开国大典两月后,毛泽东平生第一次踏出国门,亲赴莫斯科谈判,苏联答应贷款3亿美元。1950年2月,中苏签订《中苏友好同盟条约》和一系列资产移交协定,将苏联在东北的所有财产无偿移交给中方,其中包括旅顺军港、大连行政权、长春铁路公司以及302处不动产。从1949年末到1952年2月,苏联援助中国建设项目42个,投资折合40亿元(按1953年的新版人民币计算,下同)。

在这里,我们有必要回顾一下1949年建国前后中国的企业状况。

国民政府留下来的是一个满目疮痍的烂摊子。在蒋介石政权统治的20多年里,工业经济的高峰时刻是抗战爆发前的1936年。当时中国的生铁产量占世界第12位,钢占第18位,原煤占第7位,棉布占第4位,这4类产品与美国相比,分别是后者的1/39、1/117、1/11和1/2。经过八年抗战和三年内战,到战火熄灭的1949年,国民经济已遭到毁灭性的打击,真正是江河日下,全国的重工业产值约比1936年降低70%,轻工业产值降低30%,粮食产量约降低24.5%,经济作物产量约降低一半。

其中,最具指标意义的钢铁产业,生产能力降低了90%,全国只有7座平炉,22座小电炉,发电能力仅剩下114.6万千瓦。生铁产量下降到了25.2万吨,竟不及英国1835年产量的1/4,生产出来的生铁只有一半能炼成钢,而轧钢能力又仅及炼钢的一半。另以石油工业为例,诞生于抗战时期的中国第一个油田——陕西省玉门油矿到1949年的原油产量仅区区9万吨,却占了全国产量的3/4。钢不会炼,油无处采,重化工业自然虚弱不堪。

1949年的中国,基本上是一个农业和手工业国家。国民收入的68.4%来自农业,工业仅为12.6%。在工业领域内部,手工业又占了工业产值的70%,机器制造业多为修配型企业,重工业门类大部分空白,不但体系未成,而且装备和技术水平低下。据上海机器同业工会的计算,在708家机器制造厂中,有制造兼修配能力的工厂只占四分之一,其余的都只能搞一些修配业务。

1949年,除了少数大城市之外,多数中小城市和广大农村基本无电力供应。受战争影响,全国交通运输通信等基础设施破坏殆尽,主干铁路无一条能够全线通车,勉强能通车的铁路只剩1.1万公里,而且大部分在东北地区。重要的“大动脉”京汉铁路已经有12年没通车了,一条从成都到重庆的成渝铁路从晚清修起,修建了半个世纪都没有完工。长途电信的线路支离破碎,互相不能衔接,以京津为中心的华北有线电网全面瘫痪。

人才培育的事业也十分落后。学龄儿童入学率为20%,全国人口80%是文盲。20年间高等学校毕业生加在一起只有18万人,只培养出了200多个硕士,博士数为零。从事科学研究的机构不到40个,研究和技术人员不过5万人,其中专门从事科研的仅600余人,现代科技几乎为一片空白。

这真是一个一穷二白的国家。基础薄弱,民智未开,国库里的黄金被蒋介石劫往台湾,再加上国际势力的封锁挑衅,可谓内外交困,矛盾重重,开国之难,好比另一次长征。

正是在这样的局面下,苏联对我国的援助显得如此之重要和宝贵,在某种意义上,这是共和国经济新建的唯一机会。

从1951年起,陈云等人开始编制第一个五年计划。这也是向苏联“老大哥”学来的经验——苏联从1923年开始设计“五年计划”,一直到1990年解体为止,以五年为一个周期,对全国的经济建设进行统筹计划,这一做法已经延续至今。

据薄一波的回忆,“老实说,在编制‘一五’计划之初,我们对工业建设应先搞什么,后搞什么,怎样做到各部门之间的相互配合,还不大明白”。在这一过程中,苏联专家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一些参与编制的人均回忆说,“一五”计划所有的表格都是苏联专家帮助做出来的。

“156工程”是一个统称概念,它的第一个项目实际上从1950年就开始动工了,到“一五”结束的1957年完成大半,其余延续到局势大乱的1969年,实际建成的项目是150个,前后历时19年,投资总额为196.1亿元。这些项目从工业布局、产业结构、技术水平、公司治理制度等方面,对当代中国经济的影响都是革命性的,甚至是决定性的。

先说工业布局。自晚清的洋务运动以降,中国工业的发展都偏重于沿海,在1934年,除了东北地区以外的工业产值,94%集中于上海、天津、青岛、广州、北平、南京和无锡七个城市,在东北地区,辽宁一省集中了东北4/5的工业。到1949年前后,中国工业设施的70%集中在东北和沿海一带,其中,上海和天津两地的工厂数即占主要城市工厂总数的63%,职工人数占61%,东北则占有全国半数以上的重工业。全国90%以上的发电站集中在几个大城市,其中东北占了全国发电量的1/3。在纺织产业,全国500万纱锭中的83.6%集中在江苏、山东、辽宁、上海和天津五地。

占全国土地1/3的大西北,工业产值还不到全国总值的2%,近百年间始终没有工业基点。除了陕西有少量铁路外,其余甘肃、宁夏、青海和新疆大地没有一根铁轨。

“156工程”彻底改变了这一布局,大量的钢铁、有色金属冶炼、化工企业被选定在矿产资源丰富及能源供应充足的中西部地区,机械加工企业则分布于原材料生产基地附近。“156工程”中涉及民用的企业有106个,50个布置在工业老基地东北,其余的29个在中部、21个在西部。44个军工企业中,除了部分造船厂设在沿海之外,有35个在中西部地区。在完成的196.1亿元投资额中,除了东北占87亿元,中部和西部分别为65亿元和39亿元,占去了一半有余。“156工程”的实施彻底改变了中国内陆地区的工业布局,到1960年之后,随着中苏关系交恶,中央政府实施“三线战略”,更是加大了对西部的倚重,中国的工业布局陡然改观。

再说产业结构。毛泽东在筹划第一个五年计划时,有过一段形象的描述:“现在我们能造什么?能造桌子椅子,能造茶壶茶碗,能种粮食还能磨成面粉,还能造纸,但是一辆汽车、一架飞机、一辆坦克、一辆拖拉机都不能造。”因此“一五”计划的重点是优先发展重工业,其投资比重占到了总投资额的85%。在整体规划之下,一些冶金、能源、机械的大工厂迅速建起。仍以钢铁为例,炼铁能力五年内就增加了280万吨、炼钢能力增加253万吨,加上原有钢厂的产能,我国生铁产量从1949年的25.2万猛增到467万吨,整整提高了将近20倍。钢的产量也增加到412万吨。这样的增长速度无疑是惊人的。

与此同时,对基础设施和能源勘探的投资也是巨大的。“一五”期间,铁路交通、地质勘探和建筑业的投资高达121.2亿元,相当于同期工业基建投资的1/2,新建铁路33条,比1952年的通车里程增加了22%,公路通车里程增加了一倍。水利建设的成就也是辉煌的,完成了“千年难题”淮河治理工程,建成了多个大型水库,对长江三峡水利工程进行了论证和预备。

接着说技术水平。在对华援助时期,苏联展现了毫无保留的无私精神,它向中方提供了大量的资料和设计图纸,仅1953年就达23吨,1954年为55吨,几乎把他们所有的最好技术都给了中国。美国学者尼古拉斯·拉迪认为:“中国看来已接受了苏联国内最先进的技术,在有些情况下,转让的技术是世界上最佳的。在苏联援助的最重要的钢铁工业中,苏联人在20世纪50年代建造和操作着世界上最好的高炉。苏联人涉及的武汉和包头的中国钢铁工厂吸收了苏联的高炉和平炉以及大规模铁矿石富集方面的最新技术。”正是在苏联专家的无私帮助下,中国的工业技术水平在短短数年间就提高到了20世纪40年代的水平。

那是一个创世纪般的建设年代,在人们激动的欢呼声中,一个接一个的纪录诞生了。

自主研发和制造汽车,是一个中国梦想。早在1931年,张学良在沈阳建过一个汽车厂,生产出民生牌载重卡车,但试产成功后就被入侵的日本人占领。阎锡山治理山西时也建过一个汽车修造厂,仿造出几十辆美国1.5吨的小货车。蒋介石政府的中国汽车制造公司用进口器件组装过2 000多辆汽车,但这些都是小打小闹,不成气候。汽车梦的真正实现,正是在“一五”时期。

1953年3月19日,政务院正式下文批准建设第一汽车制造厂,毛泽东下达死命令,要求三年见到车。一汽的厂址选定在吉林省长春近郊一个叫孟家屯的村庄,工厂设计全部交给了苏联汽车拖拉机设计院。工厂的第一个员工叫陈祖涛,时年25岁。

陈祖涛的父亲是陈昌浩,长征时期当过红四方面军总政委、西路军总指挥,因追随张国焘犯下路线错误,其后一直不被重用。陈祖涛11岁时就被送到苏联,在那里读完了小学、中学,然后考进鲍曼最高技术学院的汽车专业。1951年2月,他提前毕业回国,受命参与筹建汽车工厂。苏联答应帮助中国建设一座综合性汽车制造厂,其规模将与当时苏联最大、最先进的斯大林汽车厂一样,斯大林汽车厂有什么设备,援建中国的就有什么设备,斯大林汽车厂有什么样的生产水平,中国的就有什么样的生产水平。

陈祖涛日后回忆说:“整个设计都是苏联人做的,组织了最棒的一批人,把斯大林汽车厂所有技术科长都集中起来,那是很有经验的一批人,头发都是白的。他们的总工艺师叫做赤维特可夫,以他为首组织这些人做设计。我就作为他的助手参加了整个设计工作。”他在《我的汽车生涯》一书中写道:“1951年12月,初步设计做完了,设计院通知我去,把厚厚的几十本设计书和图纸交给我。当时中苏双方关系很好,这么多的设计资料交给我,既无什么仪式,也不要繁杂的交接手续,连收条都没有。我用外交邮袋装上设计资料,一个人搭乘飞机直飞北京。陈云召集中央各部委对苏方的设计进行审核,大家基本上没有什么讨论就完全通过了,然后盖上鲜红的大印,全部手续就算完成了。”

陈祖涛接着描述说:“做完设计以后,实施这个设计,多少个车间、每个车间用什么设备、什么供电、供水是很复杂的,全部都是他们做的。而且什么设备都是苏联供给的,因为当时西方国家对我们是封锁的,除了苏联的帮助以外,我们拿不到东西。当时在经济危机的时候,30年代西方也不供给苏联设备,苏联是用金子买西方的设备。以后再买,人家就不给了。苏联也是从西方买的,所以他供给我们的很多专用设备、特殊设备只有一台,都是从西方来的,没有第二台,买不到,他们就专门为我们制造,真的很无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