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余茂智
山宽水厚的四川,因为“蜀道难难于上青天”,而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长时间地成为一方人文密境。也正因为此,那些根植于鲜活民间的巫歌傩舞,才在历史演变、文化交融的漫长岁月里,得以幸存和保留。
应该说,以傩戏为代表的巫傩文化,起于人类的蒙昧时期。及至3000年前的商周时期,随着文明的发育,巫傩文化的一部分因为周公礼制在去其蒙昧糟粕后,逐步发展为“圣贤文化”。但驱鬼迎神,消灾祈福的民间心态,却使其从来也没有离开过广大民众的生活。
如果说“圣贤文化”曾经造就了无数的帝王将相、文人雅士的话,那么巫傩文化则为芸芸众生带来更多“心安“的精神慰藉,并大多发展为娱乐一方的地方戏,至今也独自芬芳于蜀地某一特殊的地域。
以我多年的游历所见,蜀地幸存至今的傩戏,以四川平武的曹盖舞最为迷彩炫目。作为一枚弥足珍贵的历史切片,其隐含的历史文化密码和信息,实在是远远超过了我们的认知范围。
“喔——把”,“喔——把”,“砰——砰”,在正月初六天光微露的那个黎明,阵阵粗犷的吼声和火枪的炸响声,突然就打破了四川平武厄哩白马藏寨的宁静。只见蜿蜒曲折的山道上,一列头戴面具,反穿羊皮袄的队伍,一路奔走,跳跃,舞蹈。每遇山地田野,他们便大声地吼叫,每到路口,更有火枪齐放。初春清晨的微光中,一张张跳跃舞动的面具妖冶诡异,而在如此广袤天地间举行的神秘的仪式更是把我们引向了一个遥远的远古时代。
那诡谲的面具,白马人称着曹盖,而跳曹盖则是白马人一跳三年,每隔三年又举行一次大祭的隆重祭祀活动。
黑熊神崇拜
学界上虽然对白马人的族群来源有多种说法,但“白马”作为古藏语,其汉语意却是“藏兵”。公元6世纪,吐蕃王朝东征大唐朝,奇怪的是,整个东征结束了,大部分部队相继被召回,但这支队伍却没有接到任何回家的指令,被永远地遗忘在了这片异乡的土地上。没有仗打的他们只好在高山森林里以半农半牧方式,开始了远离故乡的新的生活,不过,为了记住“藏兵”这个特殊的身份,他们给自己起了一个新名字“白马”。时光飞逝如梭,曾经的深山密林,如今早已为白马人理想幸福的家园,但“万物有灵”的自然崇拜却如滚滚相承的血脉一样,传习今天。在白马人的心目中,山有山神,树有树神,土地有土地神,海子有水神,动物有黑熊神等。其中,以黑熊神最能镇慑鬼怪,是总山神“白马老爷”的使者,是民族的保护神。于是象征黑熊神的面具“曹盖”,便在白马人每年正月初五、初六最为隆重的祭祀山神活动中担负起驱鬼逐疫、迎神纳福、感恩还愿的神圣职责了。
我去的那年,恰逢厄哩寨每三年一次的“白马老爷”大祭,所以,全村的九面曹盖悉数上场(往年一般五六面出场)。而跳曹盖的仪式也颇为繁复,竟通宵达旦,昼夜以继,举村狂欢。厄哩寨距离平武县城60公里,属于至今也保持着白马古朴民风的白马“上五寨”之一。在这座被四周高山环绕、海拔二千余米的村庄里,有七十多户人家三百余口人,所以那举村参与的这项隆重祭祀活动,在外来者的心目中,场景尤为神圣和壮观。
道士塔如的神职
还在初五午后1时、村寨里的白公鸡第一次打鸣的时候,主持这次大祭的道士塔如便和他的徒弟以及助手们紧张地忙碌起来。在塔如家的火塘旁,他们一直忙着用青稞面和从神山上采伐的柏树枝制作出各种祭神道具和牛、猪、羊、鸡等的祭品。白马人把他们的神职人员称为道士,其身份就相当于羌族的释比,彝族的毕摩,是一个地方宗教文化的掌管者和传统文化的传承者和教育者。今年40岁的塔如的道士身份可以说是世袭的,不过现在让他备感心忧的是,他16岁的儿子并不愿意承袭他的这个职业,只是一门心思地想去学开车,赚钱,“打也打过,可就是不听。”自从几年前前往九寨沟的旅游环线依村而过后,厄哩寨的不少人家都搞起了货运、客运,而这个收入较之以往单靠种青稞、土豆、蔬菜,甚至养殖的收入大得多。好在村里一名叫涓涓(音)的小伙子愿意学,塔如也就尽心地教着,塔如说,涓涓白天开货车,晚上到他家来习念经文和各种宗教法事,已经持续了整整三年的时间,“明年就可满师了。”这个不得已的结局多少也让塔如有点心安。
制作祭品和道具的活动一直持续到下午五时。之后,塔如和他的助手们便端着这些道具、祭品在村人的簇拥下,在火枪的射击声和羊皮鼓的敲击声中,向村庄里有着高大晾晒青稞木架的晒场走去。这时,一个用彩条布搭建的祭棚已经在晒场的西边搭好。塔如将之前备好的各种神物供奉于帐篷的一处高台上后,便开始在棚中一边击鼓,一边翻起古老的贝叶经书念唱起来。有人把一头羊牵来准备血祭了,而身着盛装的村人则纷纷将从神山采来的树枝恭敬地悬挂在晒场周围高大的木架上。白马人相信,这些采自神山上的树枝在道士的咏经声中,会附上神灵,并在第二天祭祀活动的高潮,将它们送上村寨后的山上,寓意在神的目光的关注下,全村寨都会享有平安和吉祥。
狂欢与祭祀
夜幕降临,旷坝上燃起熊熊的篝火,吃罢晚饭的村民纷纷涌来,载歌载舞地跳起“圈圈舞”。其实,“圈圈舞”在白马人的节日中,是为平常,下种收割要跳,婚丧嫁娶也要跳。但作为大祭山神大跳曹盖宗教程序中的一项,道士击鼓咏经声中的“圈圈舞”却有了一种悦神狂欢的意味。是的,平常的“圈圈舞”是想跳则跳,但现在则是全村男女老少一起参与,因为一年来的丰厚收成,是需要全村每一个的共同感恩,以表达邀请神灵们在这个初春夜晚前来享用祭品的盛情和虔诚。一圈又一圈,一轮又一轮,一直持续到午夜,直至大家分食了那只祭神的羊之后,依然热情不减。这时有村人告诉我说,“就快跳曹盖了”,果然,凌晨1时许,随着几声火枪响起,祭棚里的羊皮鼓声开始紧密起来,在停下了舞步的全村人的翘首中,九面曹盖分三路从黑夜篱落的村寨高处奔袭而至,在篝火边面对祭棚粗犷威武地舞蹈起来。而这个时候,我也才得以目睹到我在村寨中一直追问了解的“曹盖”真面目——那些用椴木、杜鹃木精心雕刻而成,象征黑熊神的面具或威武,或狰狞,或慈颜悦目,张张色彩鲜亮,面目诡异。据说,曹盖制作的过程也是十分的神圣,须经道士念经、祈祷、选时之后才能进行雕刻;制好后,还得再经道士念经、算卦后才能使用。妇女们是禁止触摸曹盖的,否则这个神圣面具的神力就会丧失。而跳曹盖者,则由村中德高望重的老者举荐出来的品貌端庄的优秀小伙来担当。
踏着时缓时急的鼓钹节拍,舞者手舞足蹈,多模拟各种禽兽的动作。这样的场景,又见远古“百兽率舞”的遗存。值得一提的是,当曹盖跳起来的时候,所有的村人都肃静起来,凌晨夜空的晒场上,只闻道士的鼓钹之声,抑扬顿挫的唱经声,以及跳曹盖者有力的踢踏声,和熊熊篝火烈焰窜起的噼啪声。以我全程观看的角度,我以为凌晨的曹盖舞,在祭祀的程序上有黑熊神向神灵请命,向鬼神示威,向村人展示威风的那么一点意思。舞蹈持续了大约半个小时之后,一张张曹盖便随着舞者隐逸到他们来时夜色中的小木屋养精畜锐去了,村人们也渐渐散去,但道士的法事活动一如既往。
举村驱鬼迎神的仪式
凌晨5时许,一阵火枪的“砰砰”声将我从一家村民的寄宿处惊醒,匆忙起床,顾不得洗漱,当我在寒风中快步走到晒场时,又一轮曹盖舞已经在篝火旁跳起。与凌晨的相比,此时没有了村民的观看,但动作似乎更加激烈。一个个曹盖在火光的映照下,色彩鲜艳,面相凶猛,左冲右突,仿佛即将出征的战士,跃跃欲试。又一阵火枪响起后,包括曹盖舞者在内的跳神队伍便在念了一夜经的道士塔如的带领下,向村寨后的山间小道跳跃而去,之后又绕到村前的大道上。一路上,大家都在“喔——喔”地吼着,似在把各种臆想的妖魔鬼怪一一驱除赶走。而在每个路口,塔如的助手都会放上象征鬼怪化身的道具“奴尼”,然后火枪手扣动扳机,将它们击得粉碎。
之后,跳神的队伍走进村寨,开始他们每家每户的打鬼驱邪活动。每到一户人家,他们一边吼着“曹格曹莫”,意为黑熊神来了,一边拿着木棍对着主家的门窗、火塘等一阵敲击。然后围着火塘跳曹盖,并由大曹盖(领头的舞者)踢翻火塘上的三角铁架,让主人重新放置,以此意喻鬼魔驱赶打杀了,新的一年的生活开始了。作为回报,主家往往都会奉上事先早已备好的一块腊肉,三瓶啤酒。厄哩村有七十多户人家,逐家逐户的驱鬼活动也就一直持续到初六午后的1时左右。
全村寨的鬼魔都驱赶了,古老的晒场上又响起“砰砰”的火枪声,全村的男女老少又闻声着盛装而至,而驱逐完鬼魔的曹盖们在这个时候也回到晒场,在道士的带领下,逆时针方向围着篝火的灰烬再度跳起曹盖。与凌晨和黎明的曹盖舞相比,此时的曹盖舞气氛热烈而喜庆,仿佛在庆祝那得之不易的驱鬼胜利。随着舞者节奏的舒缓,围观的村民也参与进去,与曹盖共舞。那时,我站在高处,俯瞰之下,白马人白色毡帽上白色的雄鸡尾羽满眼晃动,色彩瑰丽的曹盖面具,道士的红袍,反射着午阳光芒的法器,以及村人飘逸的五彩民族服装,就在眼底下舞蹈出一片色彩的海洋了,真是一派人神共舞的欢乐海洋啊。
就在我以为活动结束的时候,道士塔如却手持法铃边走边舞地带着跳神的队伍和全村人走向村寨旁的山岗、田野和牧场。原来,鬼魔已经被驱赶干净的村庄、田野和牧场,尚需要全村的人去请来山神的护佑,以求得新的一年的五谷丰登,吉祥平安。于是在初春的原野上,我就看见了那个谜一样的民族在自己梦想和希望途中的载歌载舞——是那样的风情招摇,是那样的快乐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