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哄我们吧。妇女们手里拿着手工活,嘻哈打笑地从猪圈阶沿上翻出几个背篼、菜筐和几只箢篼,往地上一扣,坐上去一边笑着打趣队长,一边做着手里的活。男人们也不讲究,顺势倚在柴堆下面,也有坐在阶沿上的。灯光从火娃家的房子里有保留地透射出来,把个庭院照得明暗不匀。队长像舞台上的演员一样站在明亮处,宣布会议开始。
队长下午在赵万田家碰了钉子,怕今晚的会开砸,就把村党支部杨书记搬来压堂。队长清点人数,发现除了空户,应来二十五人,实际只到了十八个。他为难地转过头看着杨支书。杨支书是个三十出头的退伍军人,他看了看旁边有几个玩耍的小孩,就说,把他们也算上,开始吧。
队长清清嗓,说,大家鼓掌,先请杨书记讲话。
没人鼓掌。队长脸红了,立即威胁:不鼓掌的,不发洗衣粉。会场这才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杨书记苦笑一下,说,今晚开会,主题就一个,选民意代表。
坐在背篼上做手工活的妇女们相互低声问,啥子叫民意代表?
赵万田转身欲走,被赵三拦住。赵三赔着笑脸,爷,您听杨书记讲完再走不迟嘛。
啥子叫民意代表?杨书记接着说,就是从村民中选出来的,最有威信、最正派、最公道的人。他们要代表村民向上级表达意见。啊,我举个例子吧,比如,你们队要修水沟,要社员出钱,出多少呢?不能队长一个人说了算,要由民意代表决策。
新鲜!做手工活的妇女停了手上的活,仰头咧嘴听着。赵万田改变退堂的主意,打算听杨书记说完。
以后,村上要搞个涉及全村的事,还要请各社的民意代表参加。民意反对,事情就搞不成。这是我们政府贯彻落实村民自治条例的又一重大措施,是农村民主化建设的又一大进步。你们见过外国选市长选总统没有?
大家摇头,说没有。
没有?杨书记不相信。你们没有看过电视?外国人选总统,老百姓不举手,他们就当不成。
那我们选总统咋没有喊我们举手呢?
杨书记见大家对他的讲话重视了,很高兴,继续开导,不急,民主要一步步来。
一步步来?那一步有好大啊?不会大到我们的骨头都化成泥巴了,还不来吧?
哪会呢?杨书记把声音提高八度,你们的队长就是民主选起来的吧,你们的村主任也是民主选起来的吧,你们不是投了票的吗?
这样子的啊!这啥子****民主哦,队长是你们定的,我们没有选举。
杨书记有些尴尬。选队长这事比较特殊,开大会你们不来能怪哪个,村上不得已才任命的。再说,选村主任你们是来了的吧。
那是你们预先写好名字,喊我们照着画的圈圈。我们就像个木偶,你们想咋个耍就咋个耍。妇女们嘻嘻哈哈地起哄。但赵万田没有起哄,他认真地听着。
当然,这个民意代表不领报酬,纯粹是免费为村民服务。所以,德不高、望不重的人,不能担当。杨书记最后总结说。
大家的注意力终于转向正题。
选哪个呢?柴堆边的几个老人,有的在打瞌睡,有的虽然听着,却因耳背,傻傻地盯着杨书记的脸,不知道他讲的啥。他们也懒得问,反正坐到散会,拿到洗衣粉就走。倒是那几个四五十岁的妇女活跃。她们中有人建议选王幺爷。众人望了一眼正打着瞌睡口水流起尺多长的王幺爷。也有人提议选火娃,火娃会赚钱,让他回来领着大家发财。杨书记立即纠正,这不是选队长哦,再说,你们队的火娃在城里忙得很,选他不合适。
队长着急地看了一眼杨书记。杨书记明白他的意思。但他不急,等大家东扯南山西说海地议论一通后,才掷地有声地说,这样吧,我在你们队做了调查,征求了部分人的意见。我提出两个候选人,若大家没意见,就鼓掌通过。
有妇女啊了一声,原来又是早就预谋好的嗦,早说嘛,选了好发洗衣粉。
杨书记字斟句酌地宣布,上塆的吴松有,下塆的赵万田,大家意见如何?
队长赶紧转头看着赵万田,生怕他当场反对。
叫吴松有的也是个老头,比赵万田小五岁,宣布他名字的时候,他还蜷在柴堆边与王幺爷比赛着打瞌睡,而且发出猪一般的呼噜声。赵万田则还在琢磨杨书记那句民意代表将要参加生产队大小事决策的意思,一时竟没有注意到杨书记的提名。
会场里响起了有气无力的掌声,算是通过。
高踞核桃树上的鸡们受了掌声的惊吓,一阵咯咯乱叫。
领洗衣粉喽!领洗衣粉喽!妇女们吵吵嚷嚷地叫着。
鸡们再次受到惊吓。它们警惕而又迷茫地注视着灯光中乱纷纷的人影子,想,我们连麦子、玉米粒都不稀罕,你们为何喜欢一包吃不得的东西呢?
二
赵万田最终接受当民意代表,有原因。全队的田土,在全村号称最肥沃,收成最高。这得益于两个原因。一是山矮沟宽,真正的坡地、瘦地不多。即使是山顶土,土质多为沙壤,年辰好,照样丰收,比起其它队的二抬土,甚至是塆塆地,收成都好。二是水利条件好。早先这里靠天吃饭,自从龙泉山打通后,从都江堰引过来的水,在泉水坳那个地方,一泻直下,直接灌满所有的沟沟氹氹。为了解决沟底下的滚牛氹、骑马石等村的塆堂土灌溉,还在与泉水坳平行的山嘴上开凿了一条盘山渠。这渠能直接灌溉全队半数以上的二抬土。换句话说,队上的二抬土都可以改造为水田,直接种水稻。周围没有哪个地方有这样好的水利条件。想吃稻米(当地人称为干饭),一直是社员们的梦。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从成都坝上走亲戚回来的说,他们那里的人顿顿吃干饭,好多人不信。生产队的人吃干饭,要看老天爷的脸。那时,全队种水稻的田不过几十亩。头年收了谷子,立马就得关水。这水关到来年农历的三四月,气温升高,两犁两耙,水已剩得不多。如遇大旱,栽上秧苗,分不了蘖,拔不了节,干得田裂开大缝,一颗稻子也收不到。很多年辰,粗粮红苕成了主粮,想吃米饭,那是奢望。自从能引水自流灌溉了,水稻面积一下子增加到两百多亩,成了口粮的主粮。社员的欢喜之情难以言表。这里成了名符其实的鱼米之乡,自然引起远地人的兴趣和研究。许多撵龙匠也加入这研究的队伍。一拨拨的撵龙匠来,跑遍了全队每一处山丘,每一个条田埂,得出的结论,不是上面提到的那两个条件,而是这里的山形地脉特殊。他们说,这里是人丁兴旺之乡,财富堆积之地。因为条件太好了,这里的人都不愿外出,所以这里出不了帝王宰相,但能出大富之家。
但撵龙匠的话很快就不攻自破。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这里的人已不满足于干上干饭了,不满足手上有几个打牌的小钱了。他们开始做一个更大的梦。一批批的人开始外出,开始南下。其中第一个出去的就是赵万田的儿子菜园。菜园是个高中生。他出生时,他妈正在菜园里扯青菜。她问赵万田起个啥名。赵万田想了想说,名字越贱越好带,就叫菜园吧。尽管是个独子,但赵万田一点没给菜园独子的待遇,从小就严格管教,稍有闪失便拳棒伺候。生产队的人都觉得赵万田做过头了,独子啊,传宗接代的独苗啊。赵万田不管,他信奉黄荆条子出好人的老训。这菜园也争气,读书一直名列前茅,却没有考上大学,躲在家不出门。赵万田火了,一脚踢开房门,大吼,不读书就活不下去了?老子一辈子只读了半年私塾,不是也活到了今天?土地下户了,各人做到各人吃,有地有田,会把你饿死?菜园被老子狠狠吼了一顿,脑壳清醒了一些,垂着头走出房门,扛起锄头下地了。
土地下户的第三年,赵万田修房。多数人虽然解决了嘴巴上的问题,但住房仍显简陋,多为草房。手头宽裕的人家,为了绷面子,修房时,当院坝的一面,盖瓦,背面盖的依旧是草。赵万田推倒原来的草房,一下子盖起了长五间的瓦房。有人来参观,不信他盖得起两面都是瓦的房子,就转到屋后,见后面竟然也是瓦,便啧啧称奇。更奇的是他家正房的阶沿宽得可以摆方桌,上面是挑出来的横梁,由四根整石打成的立柱顶着。这种结构称为“廊一柱”,是当时农村最适用,最时髦的样式。有人问赵万田,咋个想起修这样的房子,赵万田低着头,把烟斗往胶鞋帮子上一磕,说他看见成都坝上的农民就是这样子修的。你去过成都坝上?问话的人瞪着他,不相信这个一条腿残疾的人竟然去过成都坝子。赵万田为自己有这样一座房子,在全队出尽了风头。
但没过多久,赵万田的苦恼就来了。先是他那长相像个女人的儿子,提出要到广州去打工。打工在解放前称为长工,标准说法叫雇工。赵万田觉得当长工,是不得已的事,没有土地才靠卖体力给地主当长工糊口。如今有地有田,所有的田还能自流灌溉,再帮人打长工那就是耻辱。菜园已把出远门的包裹准备好,见老子不同意,心里窝着火,就与老子吵,吵了半宿,老子寸步不让。天亮后,赵万田却把包裹拎到菜园床前,说,去吧,记着给家里写信。说完,就抹了一把眼泪。儿子没想到老子的态度突然转变,一骨碌从床上爬起,追着老子背影,连声道歉,我走了,就辛苦老爹您了。
菜园在广州一家玩具厂仓库工作。赵万田第一次收到菜园寄回家的两千块钱,心里开窍了。这当长工确实比在家里干农活强,空着一双手出去,没成没本的,四个月就挣了两千块,划得着,划得着。当菜园提出带老婆去广州时,赵万田没有阻拦,说,去吧,去吧,家里三亩多田土,我顶得住。小两口结了婚还没要小孩。菜园心疼老子,说,爹,农忙时就请个帮手。赵万田点点头回答,我才五十岁,顶得住,顶得住。
出去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有的土地种不了,就转包。开始还有人接地,后来,白送人种,也没人接了。赵万田拣了****丢出来的两块二抬土种。赵万田对那些不喜欢土地的人嗤之以鼻,出去打工再咋个挣钱,十年八年还得回来,回来吃啥,喝西北风啊。但形势的发展大大出乎赵万田意料。不稀奇田土的人家,不仅没喝西北风,还吃得比他好,而且一家家都盖起了新房。这新房才不是土墙瓦盖的呢,是水泥预制板,不怕水打不怕火烧,坚固得很。他那廊一柱的瓦房,三两年就得上房拣一次瓦。有年赶上一场大冰雹,房上的瓦打碎了一半。至今土墙上好几处地方,都被雨水浸垮了。赵万田爱琢磨,遇事好钻牛角尖。人可以不靠土地活命?自古以来就没听说过。但生产队的变化,又让他困惑不已。
就在他当选为民意代表的第三天早晨,他刚好牵着他那头老牛出门,又见队长骑着摩托来了。队长很喜气的样子,爷,您现在是民意代表了,有件事想跟您商量。赵万田把牛绳拴在树上,问啥子事。队长把腿从摩托车座上拿下来,向赵万田递了支中华,赔着笑脸说,这样子的,有个老板想租我们队的土种植花木。占谁的地,谁收租金。我找您想商量下,集体提不提一点管理费。赵万田问,占哪个的地?队长掏打火机为赵万田点燃烟,说,暂时还没定。老板看中哪块地,就占哪块地。他今天上午就来看地。
队长用摩托搭着赵万田到公路上等人。两人蹲地上抽烟,队长一支接一支地给赵万田散烟。赵万田说,不抽了,你这烟没劲,还是抽我自己的叶子烟吧。队长立即把中华牌烟塞回自己的衣兜。
不一会儿,一辆白色的广本车哧地一声刹在他们面前。赵万田吓了一跳,本能地想躲,不料右腿不方便,便仰肢八叉地倒在地上。队长正想骂人,忽见车门打开,一个穿花衬衣的人从车上下来,热情地拉住队长的手说,让你久等,让你久等。看样子,他们显然早就熟了。队长向对方介绍,这是我爷,叫赵万田。花衬衣连忙赔不是,与队长一起将倒在地上的赵万田扶起。
穿花衬衣的老板姓花,大约三十多岁,稀疏的头发往后梳着。脸上红红的,像刚剥了皮的青蛙肉。他腰里夹着皮包,小眼上方似乎没长眉毛,笑起来没有眉毛作伴显得怪怪的。他悄声问队长,你称为爷的这个人,长一脸的腮耳胡,腮耳胡不好剃的哟,他会不会反对这事?队长说,不会,我爷耿直,是个通情达理的人。然后,就由队长领着,走上了泥巴路的机耕道。赵万田以为他们要看旁边那个浅塆。这浅塆紧靠公路,面积大约有三四十亩。按理说,这样的塆应该出庄稼,况且盘山渠正在塆的上面,只可惜那些渠已经荒废。地里种的玉米,棒子已经掰了,秆子不及人高,还立着。倒是玉米秆下面的红苕,长得还算茂盛。赵万田在前面引路。他拐弯迈向一条土埂。队长慌忙喊,爷,走这边。赵万田回头一看,花衬衣已率先从机耕道跳到了田埂上。
赵万田纳闷,看田做啥?
其实,花衬衣早在队长引领下,来看过几次了。他还看了公路下面的那个队。那个队的沟窄,两边的山头也高,不合他的心意。他看中了下塆的田坝,认为这里的田坝利水,膀田多,最宜种植花木。赵万田折回来。他忽然想起啥,问队长,上塆的民意代表咋没来?队长说,暂时不租上塆的土巴。
水稻已经闪籽。再过个把月,就要收成了。微风拂过,田里响起轻微的沙沙声,像稻们在私语。三个人时走时停,指指点点。赵万田似乎忘了今天的任务,见今年的水稻丰收在望,心里喜滋滋的,额上皱纹舒展,脸上的络腮胡有了精神,残疾的右腿也显得有力了,半步不拉地跟在队长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