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6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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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景阳宫:慈禧太后形象史(4)

如果一个人对中国社会的本质和民族性略微有些了解,出现这种状况他不应感到意外。但光绪不仅大感意外,而且深为气愤。他像幼稚的年轻人一样,想当然地将他的对手简单化、绝对化,他把造成这样一种局面的责任全推到后党分子身上,很显然是出于这样一种考虑:为他周身洋溢的攻击欲寻找一个具体的目标。[赵良:《帝王的隐秘——七位中国皇帝的心理分析》,第271——272页,北京:群言出版社,2001年版。]

所以,百日维新,固然死于慈禧的“镇压”,但假使他们“围园杀后”的计划成功,其变法宏图是否能够实行,依旧是未知数,因为他们的阻力,并非只来源于一个慈禧(慈禧开始是支持变法的),而是整个帝国的官场、帝国的文化。以至于日本友人宫崎寅藏都这样评价康梁:“思以一纸之伪谕,以扫绝支那之积弊者,愚也。”[中国史学会主编:《辛亥革命》,第一册,第102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变法是个系列工程,需要细致周密的计划,分步骤实施,岂可一蹴而就,毕其功于一役?

因此,变革这样一个有着几千年积习的国度,仅有热血不是够的。无知的冲动与无谓的牺牲,不过是为帝国的绞肉机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润滑剂而已。近读我的导师刘梦溪先生的新著《陈宝箴与湖南新政》,先生对当时情势的分析,一下子就厘清了混沌。他说:“所谓变革,当然是在保存自我的前提下的弃旧图新,而不是从根本上推翻自我。如果完全推翻自我,就不是改革而是革命了。革命自然也没有什么不好。问题是在1898年那一历史时刻,并不具备革命的条件。当时的情况,改革比革命更现实更有可行性。改革也有两种方式,即激进的变革和渐进的变革。康有为、梁启超等主张的变法是激进的变革,张之洞的变法主张是渐进的变革。皮锡瑞戊戌年三月二十日日记载,黄遵宪看了易鼎的文章也颇不以为然,说:‘日本有顿进、渐进二党,今即顿进,亦难求速效,不若用渐进法。’[[清]皮锡瑞:《师伏堂未刊日记》,原载《湖南历史资料》,1959年第1期。]可见黄遵宪主张的也是渐进的变革,此与陈宝箴、陈三立父子的主张应为若荷苻契。”[刘梦溪:《陈宝箴与湖南新政》,第186——187页,北京:故宫出版社,2012年版。]

遗憾的是,戊戌变法,从此开启了中国激进主义的****。满目疮痍的国度,让许多人失去了稳健改革的耐心,转而崇尚快刀斩乱麻的酣畅淋漓。每代人都怀着开天辟地的强大自信去另起炉灶,从头再来,从此不再有持久的价值和标准,不再有积累与传承,对于这种激进主义崇拜,我在《国学与五四》中有更深入的分析。至于康、梁激进变法的后果,刘梦溪先生一针见血地指出:“很少有激进变革有好的结果的。……正是康有为之激进变革导致戊戌政变,尔后有义和团运动、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更不消说再以后的军阀混战等无穷变乱了。如果站在检讨历史的角度,不是为历史行程作辩护士,则不能不承认张之洞《劝学篇》阐述的变法主张,不失为晚清特定历史时刻的老成持重之见。”[刘梦溪:《陈宝箴与湖南新政》,第187页,北京:故宫出版社,2012年版。]

实际上,变法失败后,慈禧严格地限制了杀戮范围,一大批积极推行变法的地方官员,她都网开一面。为此,她命令光绪下诏,申明:

被其(指康梁)诱惑,甘心附从者,党类尚繁,朝廷亦皆察悉。朕心存宽大,业经明降谕旨,概不深究株连。

“六人之外,不事株连”。慈禧言出必信。其中,推行变法最力的湖南巡抚陈宝箴(著名史学家陈寅恪的祖父),被即行革职,永不叙用,其子陈三立(陈寅恪之父)也一并革职。同时被革职处理的还有候补四品京堂江标、庶吉士熊希龄(后成为中华民国国务总理)、出使大臣黄遵宪等,不管怎么说,总算保住了性命,也为后来的慈禧“新政”保留了一丝骨血。[光绪二十六年(公元1900年),由于废光绪的图谋没能得逞,慈禧再度降怒于维新党人,下令处死已遣戍新疆的阴荫桓,赐死已被革职的陈宝箴,刘梦溪先生称此为“慈禧的第二次杀机”,详见刘梦溪:《陈宝箴与湖南新政》,第300——307页,北京:故宫出版社,2012年版。]

十二

相比之下,武则天杀人更多。为了铲除后宫的对手——王皇后和皇妃萧良娣,先后设计将她们置于死地,并下令将这两位如花似玉的美女截去手足,放入酒瓮之中“哀号而死”;为了嫁祸于王皇后,她甚至不惜亲手掐死自己女儿,这样的母亲,天下几乎绝无仅有;当然她不会放过她政治道路上的“路障”,唐太宗时代的肱股之臣禇遂良、长孙无忌、上官仪等,都被他流放致死。林语堂《武则天传》后面附有三份《武则天谋杀表》,记录了问鼎权力之路的血雨腥风。

今天,人们能够接受武则天的篡位、专权,甚至她晚年在私生活上的放浪,把她当作“一个不是男性胜似男性的英明君主”[赵良:《帝王的隐秘——七位中国皇帝的心理分析》,第76页,北京:群言出版社,2001年版。],而独将慈禧视为人间妖孽。据说画像中的武则天丰颐秀目,雅致端庄,既含慈悲,又不乏威严,一种说法是,洛阳龙门石窟中最大的造像——卢舍那大佛,就是按照武则天的样子雕造的,而她的残忍,则被忽略不计了。

假如“戊戌喋血”的惨痛历史没有发生,慈禧或许真的想退休,把天下完完整整地交付给自己的侄儿光绪,自己则在即将落成的颐和园里安度晚年,去作一个安稳如山的“老佛爷”。毕竟,她已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把一个历经战乱、千疮百孔的帝国带上了中兴之路,可以说上对得起列祖列宗,下对得起子孙后代。如果不激流勇退,自己的寿命再长,也终有寿终正寝的那一天。在这一刻,如果说她还有什么遗憾,那就是她的个人生活不够完美——她17岁父亲病故,25岁守寡,40岁丧子,所谓少年丧父、青年丧夫、中年丧子,她一样也没有落下。寂寞深宫里,她孑然一身,还要万事操劳,到了老年,她总应该安安稳稳地过上一个六十大寿了吧。她没有想到,对这一要求,日本人不答应。那个东洋小国对于她的庞大帝国早已垂涎三尺,几乎与洋务运动、“同光中兴”同时,开始了自强的步伐,史曰:“明治维新”。一场无法躲避的战争,注定将慈禧的六十寿辰搅成一地鸡毛。而这个危机四起的世界,也注定让慈禧余下的岁月惨不忍睹。

十三

同治十二年(公元1873年),慈禧就有了修复圆明园的念头,由于受到奕訢、奕譞、李鸿章等人或明或暗的联手反对,才不了了之。不得已,才改为整修殿宇相对完好的“三海”(即北海、中海、南海),以节省开支。奕訢办事有自己的主见,所以此后,她索性踢开了这块绊脚石。没有了奕訢的朝廷,再没有人能够扼制慈禧造园的冲动,光绪十二年(公元1886年),醇亲王奕譞为拍太后马屁,主动提出重修颐和园工程,慈禧的心愿,才终于得到满足。

李白说“清风明月,不须一钱买”,但慈禧的“清风明月”却大为不同。它的风花雪月、泉阁蕉窗,都是由真金白银打造的。

慈禧的颐和园,价值三千万两白银,这笔钱,是挪用了海军军费才凑齐的。很多年中,这已成了人们的共识。假如寻根溯源,我们会从康有为的墨迹间找到最初的蛛丝马迹。在康有为《康南海自编年谱》(亦称《我史》)中,有“时拟以三千万举行万寿”[康有为:《康南海自编年谱》,见中国史学会主编:《戊戌变法》,第四册,第129页,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之语,三千万,是整个万寿庆典的费用,其中修建颐和园,无疑占了大头。但这个数目,只是康有为随口说的,没有任何账目依据,不能当真。后人以此为出处,就以讹传讹了。

翻查清宫档案,从当时工程处《收放钱粮总单》,以及承修大臣的奏折中,我们不难算出,整修“三海”的费用,共计590万两白银左右。“三海”主要工程竣工之后,重修颐和园才取得合法地位,却赶上黄河决口,时局维艰,光绪皇帝大婚和亲政又迫在眉睫,政府财政捉襟见肘,加上光绪十四年(公元1888年),紫禁城贞度门失火,将宫殿的上空烧成一片血光,让慈禧感到不寒而栗,认为是不祥之兆,于是决定重修颐和园,要以多快好省为方针,用谕旨的话说,就是“所有颐和园工程,除佛宇暨正路殿座外,其余工程一律停止,以昭节俭而迓修和。”

根据清宫档案记载,56个主要工程的预算总额为318万两,即使超支,也不可能超过整修“三海”的590万两。康有为大笔一抖,就将实际数字夸大了将近十倍。

慈禧挪用(无偿占用)海军军费重修颐和园的说法,同样是经不起推敲的。有人以光绪十四年至二十年期间,北洋舰队未购一舰作为根据,也同样只是猜测。北洋舰队的停滞不前,与朝廷的党争,尤其是户部的阻挠关系更大,对此,我已在《1894,悲情李鸿章》(见《盛世的疼痛——中国历史中的蝴蝶效应》一书)中有充分的表述。而与重修颐和园扯不上关系。清宫档案中清晰地表明,颐和园的工程费用,是从海军挪借的,而且每一笔由海军衙门垫发的工程款项,都指定了专款归还,到甲午战争以前,颐和园工程挪借的大部分款项都已经归还给海军衙门。

慈禧一生中最大的哀痛,与两座皇家山林园林有关。一座是北京西郊的圆明园。咸丰十年八月初八(公元1860年9月22日),是咸丰皇帝离开圆明园的日子。野史记载,但凡皇帝在圆明园登舟,岸上宫人必曼声呼曰“安乐渡”,递相呼唤,其声不绝,直到御舟抵达岸边。那一天,当咸丰的儿子用他稚嫩的嗓音喊出“安乐渡”时,咸丰竟热泪纵横,抱起儿子,说:“从今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安乐了。”[小横香室主人辑:《清朝野史大观》,第一卷,第68页,上海:上海书店,1981年版。]

咸丰十一年七月十七日(公元1861年8月22日)凌晨卯时,刚刚度过30岁万寿(生日)的咸丰皇帝,在热河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把两位未亡人——慈禧与慈安,置于前途未卜的茫然中。

或许,在慈禧的心里,自己的春春岁月,自咸丰闭眼的那一刻就被断送了。烟波浩淼的避暑山庄,让年轻的慈禧知道了什么叫国破,什么叫家亡。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德龄说:“曾有许许多多人问过我,太后为什么那么痛恨外国人?她痛恨外国人起因于1860年美丽的圆明园被毁。圆明园离现在的北京颐和园不远,太后认为它的被破坏是一种有意的放肆行为。因为就是在圆明园,太后当上了咸丰皇帝的新娘,在被赶出这个美丽的地方之前,他们在那里度过了许多快乐的日子。”[德龄:《莲花瓣》,第17页,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于是,慈禧不可遏阻的造园冲动里,暗含着她对圆明园时光的某种眷恋。德龄说,慈禧晚年一直保留着咸丰当年送给她的一颗珍珠,那是一颗水滴形的珍珠,像一颗小鸡蛋那样大,是有名的“茄子珠”。这颗珍珠的表面非常光滑完整,它的光泽是任何其他珠子所无法比拟的。太后把它当作一种垂饰,挂在袍子右侧肩膀下。关于这颗珍珠的来历,德龄说:

这颗珍珠来自广州,是广州总督送给咸丰皇帝的,那是在慈禧(那时候叫兰贵妃)成为咸丰皇帝的妃子后不久。虽然兰贵妃当时还只是一个妃子,皇帝却把这颗珍珠送给了她,这件事在宫里引起了很大的骚动。当然,那时候她还是个年轻姑娘。我认识她时,她已经快七十岁了,但是这颗珍珠是她最心爱的宝贝,每当有适当的场合,她就要戴上它。[德龄:《莲花瓣》,第33页,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

颐和园里,她荡舟、听戏、画画、照相,她要让自己重新变成一个活脱脱的少女。于是,凯瑟琳·卡尔看到了这样一个慈禧:“太后是一个有着多重性格和无尽新意的女人,我总能从她身上发现新的吸引力。她简直就是完美女性的化身。”[[美]凯瑟琳·卡尔:《美国女画师的清宫回忆》,第70页,北京: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版。]

她是这样的方式,模糊了现实与梦境的界限,让已然逝去的青春,重新开始。

十四

按说,一个“统治着四亿人民的太后”[德龄:《莲花瓣》,第1页,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在六十大寿的当口,为自己修建一个退休养老的去处,算不得过分,更何况清朝帝后的万寿(生日)、大婚,辅张早已成了习惯。依照清制,帝后的万寿,与元旦、冬至并列为三大节庆,都要举行隆重的典礼。皇太后的生日叫圣寿节,这一天,太后、皇帝要一起在慈宁宫里接受朝贺,慈禧垂帘听政后,受贺地点改在养心殿。更何况慈禧的六旬整寿(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六十为一轮花甲),更是敷衍不得。对于一个久历深宫的女人来说,那几乎是她一生的心愿所系,更何况慈禧是一个无夫无子无女的孤老太婆。当年康熙皇帝的六十大寿(公元1713年)和乾隆皇帝的八十大寿(公元1790年),都举行得吉祥隆重,难道轮到她,就成了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