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秋天总是很容易让人产生遐想:满街落下梧桐树叶的霞飞路,开始逐渐清冷的石库门弄堂,穿着旗袍的妖娆女子。一直到了晚上,上海又显出了其热闹的场景。晚饭后的主妇们依着门嗑着瓜子看着落日的余霞,年轻的女孩挽着男友嗲声嗲气地说着话,沿着种满法国梧桐的霞飞路走。一年四个季节中秋季是最适合评价上海的,因为她的繁华,她的美丽,她的张扬。然而,秋季偏偏是上海最短的一个季节。上海的季节是不能用月历上的时间来衡量的,常常走进了十一月份还是夏天的样子,秋天只是名义上的。但是十一月中旬以后,天气就一下子转冷了,让人方感秋意正浓。可是,进入十二月份以后就是冬天了。越是短暂的东西就越发珍贵,上海人都格外珍惜这样的秋天。同样越珍贵的东西就越短暂,这样美丽的秋天很快就过去了,冬天迅速来袭,天气一天天变冷起来。
早上我正躺在暖和的被窝里大睡,被晨星猛烈地摇醒,我以为是地震了呢。我非常不满意她这种摇法,我怕一旦真的地震来临我会分不清楚。
“小单,小单,醒醒,醒醒,下雪了,下雪了。”
我不理她,翻身继续睡觉,她常常用这样方法骗我起床,什么下雪了,下雨了,出彩虹了诸如此类,骗了三年多了,一点创新也没有,我才不相信了呢。
“懒猪,真的下雪了。侬快起来看看。”她拼命地摇我。
我才不起呢,我起来肯定是陪她逛街等等的体力活,坚持就是胜利,一会她喊烦了就自己去忙了,我把被子往头上一蒙继续大睡。
电话铃铃铃铃地叫了起来,晨星跑去接,
“林小单,周辉找侬。”
“我在睡觉,让他一会打。”我闭着眼睛在被窝里说。为什么周辉也这么早给我打电话,太过分了。
“他让我告诉侬下雪了,让侬一起去看雪,侬去勿去?”晨星不耐烦地说。
“真的下雪了!”我立刻爬了起来,披上大衣下床去窗户边向外看。真的看见了漫天飞舞的大雪!四处白茫茫一片,树上附了一层雪花毛茸茸的,玉树琼枝好美呀,我简直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在上海三年了,头一次看见这么大的雪,让我疑心自己是不是回到了山东老家。
“太好了,真的下雪了。”我欢呼雀跃地跑回去边穿衣服边喊晨星,“晨星,快点,快点,我们一起出去玩。”
她在旁边噘着嘴老大不高兴,“我说侬就不相信,周辉一说侬就相信了?”
“这不能怪我,你自己说你这样骗我的次数数得过来嘛,可是周辉一次都没有骗过我,是你自己破坏了自己的信誉。”
我们两个吵吵闹闹地出门了,推开寝室楼的大门,没想到一夜间,这世界就变了样,空气中充满了雪、雨、枯叶的混合味道,校园的林阴小道上铺满了金黄枯叶,颓废中闪现着辉煌,每一棵树枝都落了很多积雪像一位穿了婚纱的美丽新娘,在太阳的照耀下慢慢溶化成水,滴滴落下,给人一种娇滴滴的美。
周辉正在宿舍楼下等我们,带着我给他买的白色围巾。周辉特别喜欢白色和蓝色。他说这两种颜色简单干净,看见就让人有好心情。我觉得他说得不对,我不在乎他穿什么颜色,反正我一看见他就有好心情,哪怕他穿得像个蜥蜴也没有关系。但是晨星一见他就不高兴了,嘟嘟囔囔地说:“侬两个亲亲热热的,可怜我一个孤零零的大灯泡。我不和侬在一起了,否则显得我格外可怜,我回家了。”说着就朝学校外面走去。
我赶快拉住她,“一起不是很好嘛?别这么扫兴。”
“我走了是增兴,我要是真留下那才叫扫兴呢。”她气冲冲的还是要走。
“我们也不转了,太冷了,小单,一会去吃火锅吧,晨星也一起去吧。”周辉说话了。
“吃火锅,好呀。”晨星马上开心起来了,“对了,侬跟我回家吧。在我家吃火锅不是更好。”
“不用了,太麻烦了。你还是自己回家去吃吧。”我真是不想去。
“不行,不行,一定要去。小单侬来上海三年多还没有去过我家呢,以前说过好几次要去,都没有去成,这次一定要去。要去要去!”晨星固执的毛病犯了。
结果我和周辉被她连拖带拽的弄上了开往徐汇路的公共汽车。下了汽车,随着她东拐西拐就拐进了一家弄堂里。整个上海,有超过一半的住地是弄堂,绝大多数上海人,是住在各种各样的弄堂里。据说在弄堂的出口总会开着一家小烟纸店,小得不能让人置信的店面里,千丝万缕地陈放着各种日用品,小孩子吃的零食,老太太用的针线,本市邮政用的邮票,各种居家日子里容易突然告缺的东西,应有尽有,人们穿着家常的衣服鞋子,就可以跑出来买。
进弄堂时我特意看了一眼,果然有这么个小店,店前有个穿着花睡衣来买零食的女人,脚趾紧紧夹着踩塌了跟的红拖鞋。小店里的人开着一个收音机,漫不经心地听主持人说话,他日日望着小街上来往的人,弄堂里进出的人,只要有一点点想像力,就能算得上阅人无数矣。晨星喋喋不休地告诉我只有走进上海人的弄堂里,才算得上是开始看上海的生活,商业大街、灯红酒绿、人人体面后面的生活。上海人爱面子,走在商店里、饭店里、酒吧里、公园里,个个看上去丰衣足食,可弄堂里就不一样了。我们随着她东走西走,也顺便欣赏真正上海人的生活。
平平静静的音乐开着;后门的公共厨房里传出来炖鸡的香气;有阳光的地方,底楼人家拉出了麻绳,把一家人的被子褥子统统拿出来晒着,新洗的衣服散发着香气,花花绿绿的在风里飘,仔细地看,就认出来这是今年大街上时髦的式样年轻的姑娘正在后门的水斗上洗头发,太阳下面那湿湿的头发冒出热气来;还有修鞋师傅,坐在弄口,乒乓地敲着一个高跟鞋的细跟,补上一块新橡皮,旁边的凳子上坐着一个穿得挺周正的女人,光着一只脚等着修鞋,他们一起骂如今鞋子的质量和那卖次品鞋子的奸商。还有弄堂里的老人,在有太阳的地方坐着聊天。老太太总是比较沉默,老先生总是在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
我想起了张爱玲,这才是她笔下的上海吧,灯红酒绿,高楼林立也许只是上海的假象。
“怎么样,有意思吧,早就让侬和我一起来侬就是不肯。”晨星特别爱计较这些事情。我之所以不愿意到她家去就是怕给她添麻烦而已,她到是记仇了。
不晓得拐了多少个弯,我们终于到达一幢楼房前面。我当时就有上当受骗的感觉。
“你不是说你们家住在弄堂里嘛?为什么是楼房?”
“我家以前是住在弄堂里。可是那个弄堂不是拆了嘛?所有只好住楼房了。楼房好呀,干净又宽敞,要是我们家以前那个房子,还吃火锅,侬都挤不进来。”
她用力地大声敲门。
没有人理。
再次大声敲门。
还是没有人理。
晨星怒了,“怎么能这样对我,我好勿容易才回家一次。”她开始大声砸门。还是没有人理。
她绝望了,拿手机给妈妈打电话。
放下手机她的表情非常气愤,“他们居然去姨妈家里了,太过分了。怎么办呀,没有拿钥匙呀,好不容易侬才来我们家一趟,小单,我对不起侬。”
真是怕了她了,“没关系,没关系,我们今天能看看上海的弄堂已经是很大的收获了。”我赶紧劝她。
周辉在旁边笑个不停,“真是有意思,好不容易把我们两个拖过来,家里居然没有人。”
他这么一说,我也忍不住笑起来。“天意如此,算了,回去吧。”
“但是我很饿,我们是不是先吃点儿。我早上都没有吃东西。要不去我家吧,我家离这不远。小单正好让我爸爸妈妈见见你。”
我吓一跳,“别开玩笑,别吓唬我。”
“好主意,走,走,快走,就去周辉家。”晨星听到这样建议一扫刚才的郁闷情绪,兴高采烈地就往楼下走。
最后在我的强烈反抗下,大家随便去路旁的一个小餐馆吃了点儿东西回学校了。经过一番折腾,到了学校已经是下午了。我微微觉得惆怅,早上早早起来要去吃火锅,经过千辛万苦还是没有吃到,生活是不是总是这样,很多事情不是我们能决定的呀。
回到宿舍,丽娜看见我,表情很紧张地盯着我。
“你怎么了?这么看着我干什么?”我奇怪地问她。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灵灵推门跑进来,气喘吁吁地问我“小单,侬晓得了吗?”
“什么?”莫名其妙心开始快速跳了起来,胸口也开始发闷,我觉得无法呼吸,预感到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了。
“侬还不晓得嘛?保研名单出来了。没有侬。”
忽然间觉得心里好空,什么也没有,然后无尽的失望全都涌了上来。我听见晨星的声音在很遥远的地方响起,“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小单?那有谁呀?”
“是丁黎黎,赵强和李雁。”灵灵说。
“李雁?”我和小单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
“她怎么有资格,她……”晨星大声喊道。
“嘘,侬小声点。别这么嚷,”灵灵赶快回身把门关上。
这时我突然觉得没有那么难过了,不上研究生也很好呀,我可以早点开始工作,早点挣钱给自己买衣服。工作几年觉得不好,再重新考也来得及呀。丁黎黎,赵强成绩比我好,要他们不要我也是自然的事情。只是李雁,李雁为什么能保研?她的成绩一直也不错,但是在我们系排起来大概要排到七八名,就是我没有资格,其他的几个比她成绩好的为什么也没有资格?
“李雁有什么突出的成就吗?”我回过神来问灵灵。
“哼!”灵灵轻蔑地说,“什么突出成就,还不是院领导说要谁就要谁。”
“太过分,太过分了。”晨星似乎不晓得该用什么恰当词语表达自己的感情。我想起来她今天已经说了好多次太过分了。过了一会儿她想起了我,给我冲一杯果汁端给我,“小单,别太生气,中文的研究生有什么好上的,出来都找不到工作。咱们趁着年轻貌美找个好工作气死她。”
我接过果汁,本能地喝了下去,没有尝到任何味道。
我给周辉打电话,告诉他这件事。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他的反应比我预计的要强烈,“太过分了。”
太过分了,今天这句话被说了很多次了,过分又如何,能改变结果吗?
周辉以很快的速度来到我们宿舍,拉我去找白老师问个清楚。我坚持不肯去,有什么意思呢?事情已经公布出来了,可见是决定了的。去找白老师有什么用?不过是徒然增加烦恼而已。但是周辉情绪好激烈,拉着我就向外走,他今天真的好反常,以往遇到事情,他总是很镇定,慌张无措的一般是我,今天他是怎么了?
晨星很冷静地帮我拽住了周辉“别闹了,这样有什么意思?周辉侬冷静一下。”她冲着周辉吼。
周辉停住了,呆呆地望着我,眼神复杂。为什么我在那眼光里看到了绝望?
“周辉,没关系的。不用这么在乎。不读研究生也没有什么呀。”我怯怯地安慰他“小单。”他一把抱住我,紧紧地抱住我,“侬不懂,侬不懂呀。”他喃喃自语。
在场的人都纳闷极了,面面相觑。大家都很为这个消息感到震惊和愤怒,但是只是这样而已,为什么周辉却表现出了绝望。
“周辉?”我突然间感到好害怕。“周辉,你别这样,我害怕。”
他轻轻放开我,用宽大温暖的手托住我的头,明亮的眼睛定定的望着我,“小单,不用害怕。一切有我在。”
慌乱的心马上变得平静,周辉,对于我而言,什么都不重要,不上研究生不重要,一点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们能在一起。
以前我收到过一条短信,喜欢极了,马上转发给周辉,他很快回短信告诉我这条短信说的就是他的心声。我永远记得那条短信,
“如果有来世,就让我们做一对小小的老鼠,笨笨的相爱,呆呆的过日子,拙拙的相守、傻傻的在一起,即使大雪封山,还可以窝在暖暖的草堆,紧紧地抱着你,轻轻地咬你的耳朵。”
晚上周辉带我去肯德基吃鸡腿,我心里闷闷的,无精打采地吃着。
“小猪,见了鸡腿还不高兴呀?”周辉回复了以往的坦然。
“我有不好的预感,我心里好难受。”我愁眉苦脸地说。
“小单,不用怕,我会一直在侬身边保护侬的。”他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会一直陪着侬的?这句话怎么这样耳熟,对了,刘波曾经对晨星说过这句话。可是后来呢?为什么我的心跳得这么不安?为什么我感到这么焦躁?
“小单,”周辉定定地看着我,“侬要记得我永远爱侬。不论发生什么事情,我永远都是爱侬的。”
为什么我听着这话感到更加不安。
“周辉?”我害怕地看着他。
“小单,”他勉强笑了笑,“没事的,快点吃吧。”
今天真的很郁闷,为什么事情变成这么凄惨的样子。
我执意不让周辉送我,自己走回了宿舍。雪还在下着,上海难得下这么大一场雪呀。一个人在雪地上走,让雪花缠绵而轻柔地洒落在脸颊,又慢慢地溶化在脸上,略有凉意但不刺骨的感觉,纯洁而美丽的雪花,它的飘落是在追求它的至爱吗?可是它能得到它心中的爱吗?它飘飘洒洒地化为了水珠,或者溶化在深蓝色的大海中,像痴情的小美人鱼在阳光下化为泡沫的瞬间,仍然执著地追求着,直至飘散蒸发。有人说爱情是需要合适的时间和地点的,可我不愿相信或许我是一个偏执而又疯狂的孩子,我觉得既然相爱只要两人努力就总有机会在一起吧,朋友说这样你会活得很累。或许是吧,但若是此份辛劳可以获得两人的相爱相守,对我来说应当是此生最幸福的事情,或许我就像那么一朵雪花,就是化做水珠也渴望着爱。不过到底什么才是真爱呢,记得曾经看过一本小说,男主角在女友因为车祸而失去了生命后,再也没有找女孩,一直到死去的那天,而且他还在坚持自己好好活着,因为只有那样世上才有一个人还把她一直铭记在心里,世上会有如此之爱吗?希望有如此之爱,但话又说回来我不赞成这样做,爱一个人就是希望他/她过得幸福吧,如果因为你的离去使得他孤独痛苦的生活下去,那么想必你也不会感到幸福,矛盾呀!或许大多爱情都是像张国荣的电影《胭脂扣》,陈十二少原本是那么的爱如花,可是那份感情也随时间消逝在风里,最终的结果不过是一个死去的女鬼,苦苦寻找到最后却发现一个虽然活着,但是爱已经死了的人。陈十二少经岁月的折磨,已穷困潦倒,对往事早已淡漠,爱情真是如此脆弱吗?
胡思乱想了好久,冷风吹得头好痛。回到宿舍,晨星正在上网,看见我回来了,赶快起来接我,“手怎么这么凉,我给侬冲杯果汁,好口伐?”
我笑了一下,“我没事,为什么你们都这么紧张。我真的没事。”看着她担心的样子,我感到奇怪得很。
晚上,白老师居然也给我打了个电话,他很内疚地对我说:“小单啊,侬都晓得了吧。对不起了,但是有些事情不是我能决定得了的。”我听了挺感动的,真诚地说:“我晓得,白老师谢谢你。”
李雁很晚才回来。我觉得自己应该问她点儿什么,可是又想不起来应该问她什么。她一脸的冷漠,完全不想理我们的样子。我想了想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