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应物是中唐时期艺术成就较高的诗人之一,尤其是山水田园诗。后人常常“王、孟、韦、柳”并称,即王维、孟浩然、韦应物和柳宗元。其实,刚开始的时候,韦应物还不是个书生,而是个赳赳武夫,一个仗势欺人的纨绔子弟。
据《旧唐书》记载:“议者云自唐以来,氏族之盛,无逾于韦氏。”因为有了祖荫,刚刚十五岁的韦应物,便当上了三卫郎,即唐玄宗进侍,陪侍唐玄宗左右。韦应物年少气盛,骄横跋扈,为害乡邻,百姓敢怒不敢言。后安史之乱爆发,唐玄宗出奔西蜀,韦应物一下子失业了,慌神了。万般无奈之下,韦应物这才捡起丢弃多年的书本,开始发奋读书,断了跟那些狐朋狗友们的联系,“焚香扫地而坐”。后来,还真就有了出息,先后出任洛阳丞、京兆府功曹参军、鄂县令、比部员外郎、滁州和江州刺史、左司郎中、苏州刺史等职,故世称“韦苏州”。在地方官任上,韦应物还真称得上是个好官。勤于政务,简政爱民,而且很有反省精神,常常为自己没能为百姓办好事,却空领俸禄而感惭愧。这也算得上是古代一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典型。
韦应物对于自己曾经那段“不堪回首”的人生历程,毫不避讳,甚至曾经写入了自己的诗歌——《逢杨开府》中:
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
身作里中横,家藏亡命儿。
朝持樗蒲局,暮窃东邻姬。
司隶不敢捕,立在白玉墀。
骊山风雪夜,长杨羽猎时。
一字都不识,饮酒肆顽痴。
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
读书事已晚,把笔学题诗。
两府始收迹,南宫谬见推。
非才果不容,出守抚茕嫠。
忽逢杨开府,论旧涕俱垂。
坐客何由识,惟有故人知。
自古文人好面子,总是不愿提及那些让自己出丑的往事。韦应物能如此坦诚,实属难能可贵。
韦应物在卸任苏州刺史的时候,竟然身无分文,这个时候朝廷还没有新的任命下来,按常理,韦应物应该回到京都等待新的任命。可是,韦应物没钱,连路上的盘缠都没有。无奈,韦应物只好借助在苏州的一座寺庙之中,穷病交加的他,不久便病逝了,享年五十五岁。想到一代清官最后竟落得如此下场,再想想他年少时干的那些糊涂事儿,又有谁还能恨得起来呢?
前面说到韦应物一生诗歌创作的最高成就,在山水田园诗上。其实,韦应物的时事题材诗歌也写得很不错,比如这首《寄李儋元锡》就是我很喜欢的一首:
去年花里逢君别,今日花开又一年。
世事茫茫难自料,春愁黯黯独成眠。
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
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
去年花开时节,与好友离别。如今,一年过去了,花又开了。世事茫茫,早已物是人非,这是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们所无法预料的。我也因此愁苦不堪,经常暗自垂泪,在这样的美好春日里,我一个人,独自成眠。一身是病,可怜兮兮,这让是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故里的田园生活;我的治下到处可见流民,到处可见饿死的百姓,我又怎么还好意思捧着朝廷的俸禄过着自己的小日子呢?李儋、元锡,我的好朋友啊!听说,今年你们还要来看我,真是让我感动啊!于是,我天天登上西楼,望眼欲穿地等待你们的身影啊!
唐德宗建中四年(783),韦应物在京都长安告别好友李儋、元锡,赴滁州任刺史。期间,李儋、元锡曾托人向韦应物问候。这是一年之后,韦应物写给两位好友的诗歌,以答谢好友的问候。
看到这首诗,总让我想起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多么美好的重逢啊!杜甫一生很少如此开心的时刻,因为他的心中始终装着整个国家的命运和黎民百姓的疾苦。在那个交通不便利,通讯手段落后的年代里,离别有时候意味着一辈子的分别,如果有缘再度相见,实为人生之一大幸事也!如果在这样美好的暮春时节,在这美丽的烟雨江南遇见,则更是大悦人心啊!人生苦短,缘聚缘散,如在人生困顿处与好友重逢,无异于重新看见明媚的阳光,顿时又让人重新燃起生活的勇气,而这个时候的韦应物,就是如此。
此时的韦应物也已经四十七八岁了,看多了生离死别,看多了沉浮坎坷,他的心也已变得平静了许多。这个时候,在他心中或许只有那些可以互通心事、互诉衷肠的好友,以及梦里深处的亲人、故乡,方能让自己真正牵肠挂肚吧!
再看一首韦应物写给友人的佳作《秋夜寄邱二十二员外》:
怀君属秋夜,散步咏凉天。
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
邱二十二员外何许人也?韦应物的好友,曾出任尚书郎,后隐居山中。韦应物的五言绝句写得极好,胡应麟就曾说:“中唐五言绝,苏州最古,可继王、孟。”沈德潜也曾说:“五言绝句,右丞之自然、太白之高妙、苏州之古淡,并入化境。”古淡,何意?即古朴闲淡,有古味,有古风,又闲适淡雅,叫人如沐春风。而这首《秋夜寄邱二十二员外》正是韦应物五言绝句中的翘楚,为历代试论家所称赞,清代诗人施补华称其“清幽不减摩诘,皆五绝中之正法眼藏也”。
我在这秋意渐寒的时节里想念起你来了,一边想着你,一边在这寒凉的天气里散步。这空荡荡的山中,已经有松子落下了,我想,此刻幽居深山之中的你,也应该还没入睡吧!
好温馨,好感人的场面。想念一个人,就适合在这样的季节里,适合在这样的情境中,无人打扰,岁月缓缓。这样的场面,很值得品味,越嚼越有味道。我想,韦应物应该是一个心思细腻的好男人。而对于这份挂牵,那位隐居深山的邱二十二员外,知道吗?
回到韦应物的山水诗中来吧!就看他最著名的《滁州西涧》: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我最喜欢的,是那些生长在溪涧之中的野草,是那样的幽静,那样的富有生气。就在野草的上方,茂密的树林里,有黄鹂的鸣叫,歌喉婉转动听。黄昏时分,下了一场急雨,溪水顿时涨了起来;夜幕降临,荒野之中的渡口,早已没有了客人,只剩下一条孤舟兀自横在那儿。
整首诗歌都被一种浓浓的情调所包围,前面是幽静祥和、趣味丛生的情调。忽然来了一场大雨,将这所有的一切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孤独寂寞,是无所适从。这一场疾风骤雨,把诗人所有的兴致都打掉了,恐怕此时的他,也已经成了狼狈不堪的落汤鸡吧!他就像那些被风雨摧残的小花小草,就像那条小舟,左摇右摆,不知如何是好。
春天的疾风骤雨来得蹊跷,毫无准备的世间万物,只有“束手就擒”,无计可施。诗人借此自况,在命运面前,人又能比野花野草好到哪里去呢?怀才不遇,是自古文人诗词中说不完的感慨,韦应物也不例外。可是,韦应物真实,他似乎无力抗争也无意抗争,只愿做那条小舟,等待命运给他新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