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王朝,诗歌的国度。诗歌艺术的极大繁荣,带来诗人群体的大量涌现。然而,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有文学的地方,就有争议。诗歌,以及诗人都是争议的重点。
李白、杜甫一出,无与争锋;王昌龄更是“七绝圣手”、“诗家天子”;李杜之后有“小李杜”;山水诗有“王孟”;一首成名诗打遍天下、打遍古今的人,也不在少数……在这些浩如烟海的唐诗中,又以七绝最为让后世喜闻乐见,于是,这些名言佳句传了千百年。王昌龄唐七绝压卷之作“秦时明月汉时光,万里长征人未还”,边塞诗人王之涣的“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诗仙李白的“日照香炉生紫烟,要看瀑布挂川”,诗圣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王维送别诗“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白居易寻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张继的旷世杰作“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贺知章的回乡之感“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韦应物的随笔诗“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杜牧伤羁旅的“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刘禹锡伤古“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李商隐的爱情“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争议来了。人言李白才高太嚣张,杜甫太过酸腐;王维情感浅显;白居易太过通俗,李商隐太晦涩……再到后来,最具争议的,莫过于咱们今天要说的许浑。
暂时岔开一下话题,据说《清明》(“清明时节雨纷纷”)这首诗是许浑所作,而非杜牧。当然,还有人认为是北宋诗人宋祁所作。
许浑,字用晦,一字仲晦,祖籍安州(今湖北安陆),晚唐时期文坛举足轻重的著名诗人。唐文宗大和六年(832),许浑进士及第,后授当涂令、太平令。许浑官运还算顺利,后来历任监察御史、虞部员外郎,大中六年(852),任郢州(湖北钟祥)刺史,大中十一年,改任睦州(今浙江淳安)刺史。后因病乞归,寓居润州(今江苏镇江)。归隐后的许浑于润州丹阳丁卯桥买田筑室,生活闲适。许浑自编诗集,并取名曰《丁卯集》。
现存许浑诗作凡500余首,均为近体诗,其中以七律、五律写得最佳。许浑诗歌句法工整,平仄有韵,并多做拗体,风格清丽伤感,别具一格,后人借其诗集名,称为“丁卯体”。杜牧挺喜欢许浑的诗歌,曾称赞曰:“江南才子许浑诗,字字清新句句奇。”
将七律、五律严重形式化,这是许浑诗作最明显的特点。即便是才高如李白、杜甫,他们的诗歌中,也难免有一些平仄不调、韵律不工的小毛病,而许浑才气不足,适合做一个规矩的诗人,又何必在句法、格式上束缚自己的手脚呢?正因为形式化的矫枉过正,导致了许浑诗歌题材的单一化。许浑诗歌题材主要为怀古和寄酬,要么借古讽今,言涉兴废,要么离愁别绪,慷慨悲凉,这样的诗歌写多了,难免落入俗套。另外,在遣词方面,也变化不大,许浑诗喜用“雨”、“水”,意象雷同,意境相似,看多了显得了然乏味。因此,后人有“杜甫一生愁,许浑千首湿”讽之。明代著名文学家杨慎甚至直言不讳,非常不客气地说:“唐诗至许浑,浅陋极矣。”
翻开许浑诗作,那是一个湿漉漉的世界,一出口,一下笔,便满是汩汩而出的水。众所周知,中国古代知识分子对“雨”,对“水”是情有独钟的,它们已经被意象化,成了独特的审美景观,许浑又能写出什么新意来呢?首先看看许浑最著名的诗作《咸阳城西楼晚眺》:
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
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
一登上高楼,便满是万里乡愁;眼里所看到的,尽是一些水草啊、杨柳啊,好像这里是江南的汀洲。溪云突然升起,一轮红日已经落到了寺庙阁院的后面,山雨马上就要来了,如今狂风大作,吹满了整个咸阳楼。黄昏里,那杂草丛生的园林里,各种鸟照样飞来飞去;深秋里,那些藏在枯枝败叶中的蝉,还在兀自啾啾地叫着。来往过客们啊,不要再问那些过往的事儿啦!看看脚下的渭水吧,还在一如既往地流着。
其实,这首诗已经落入了吊古之俗套。“山雨欲来”、“渭水流”,更是许浑惯用的意象。
然而,精彩就精彩在环境描写,“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与刘沧的刘沧“半夜秋风江色动,满山寒叶雨声来”(《秋夕山斋即事》)有异曲同工之妙,成为千古传诵的名句。不过,这句还是有值得推敲的地方,比如“阁”对“楼”,显得处理得太过草率。
大唐王朝风雨飘摇,随时都有倾覆的危险。羸弱文人如许浑,他们单薄的肩膀上,如何能扛起这样的重担。所以许浑只能感慨繁华不复存在,只能自说自话,等待不愿看到的未来。
《姑苏怀古》:
宫馆余基辍棹过,黍苗无限独悲歌。
荒台麋鹿争新草,空苑岛凫占浅莎。
吴岫雨来虚槛冷,楚江风急远帆多。
可怜国破忠臣死,日月东流生白波。
行舟经过姑苏古城,舍舟上岸,登临古台。来到台基,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断壁残垣,杂草丛生,一片荒凉。只有争食的麋鹿,还有那占着小岛栖息的水鸟,悠闲自得地生活着。山雨马上就要来临了,这里的一切显得更加悲戚。楚江上风很大,远航的帆船,让人揪心。突然想起伍子胥的惨死,以及吴国的灭亡,不禁叫人唏嘘不已、扼腕叹息。现在,曾经的过往都随着这滔滔江水而去吗,消失在遥远的前方。
还是一样的老生常谈,还是一样的雨,还是一样的江。这样的诗歌似乎已经被写得烂大街了,许浑即便再有才,也已然写不出什么新意了。才力不逮,有始终跳不出这个圈子,这就是许浑的怀古诗为人诟病之根源所在。
看看许浑送别诗中的“水”,比如这首著名的《谢亭送别》:
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这是许浑在宣城送别友人之后,所作的一首诗。诗中的“谢亭”即“宣城谢公亭”,为纪念谢朓而建。谢朓曾在此送别友人,后来这里边成了宣城著名的送别之地。“劳歌”原指的是送别之人在劳劳亭(旧址在今南京,与谢亭一样,也是送别之地)所唱的歌曲,后代指送别之歌,离别有诗云“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劳劳亭》)。
唱完这首送别歌,你便解开了远行的小舟。两岸山峦苍翠,满是红叶,脚下的水急急地赶路。暮色降临时,酒醉的我方才醒来,可是,这时候你早已远走。风雨也来了,我只能一个人孤独地走下西楼。
“满天风雨下西楼”,好孤单无助的背影啊!整首诗歌不见一个“别”字,未言半句离愁,写的只是别后的情绪,却让人欲哭无泪,怅然若失,再结合那“满天的风雨”,此时无声胜有声啊!
“水急流”、“满天风雨”,熟悉的字眼,无愧“千首湿”啊!不过,这首诗写得还真是好,特别“满天风雨下西楼”一句,《唐人万首绝句选评》评曰:“写出分手之易,怅望之切。”《网师园唐诗笺》说“凄凉欲绝”。《精选评注五朝诗学津梁》更是认为“满天”句“妙造自然,非浅学所能窥见。”我想,凭这一句,多少应该能为许浑老先生捞回点诗名吧!
文章的最后,再看看许浑很少见的一首诗《塞下曲》,可以说是边塞诗,也以说是游边诗。可翻遍史料,并没有关于许浑从军的记载,而作为江南人的许浑,似乎也没有游边的经历啊,因此,这首诗作于何时,因何而作,不得而知。
夜战桑乾北,秦兵半不归。
朝来有乡信,犹自寄寒衣。
大了一晚上的仗,有大约一半的人,永远留在了战场上。早上,军营里说有从故乡寄来的家书。那些远在天边的亲人们啊,还在给刚刚死去的征人寄送御寒的冬衣呢!
在这首诗中,诗人许浑没有发一句议论,一切都是白描手法,只是简单地陈述一件事情。打了一夜的仗,死伤过半。早上收到家书以及冬衣,可是信的主人已经战死。短小中见深刻,冷漠中见关怀,诗句背后的深意,值得品咂。孙洙在将这首诗选入唐诗选本《唐诗三百首》时,说“格意直追初唐”。清代学者纪晓岚也认为,这首《塞下曲》有陈陶“犹是春闺梦里人”(《陇西行》)之意。
许浑一边顶着晚唐著名诗人的光环,一边顶着“许浑千首湿”的尴尬,穿越文学史千余年。千年以降,即便真的“许浑千首湿”,只要真有好作品留世,只要言之有物,只要能动人心,委屈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