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永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位专业词人,而我说戴复古是第一位专业诗人。柳永不管怎么说,最后还是中了进士,戴复古却是终身布衣,未曾入仕。柳永是婉约词的一代宗师,戴复古是江湖诗派的重要代表人物。戴复古一生三次远游,一次比一次艰难,一次比一次失望,最后归隐老家,不再涉足“江湖”。
戴复古于宋孝宗乾道三年(1167)出生于天台道黄岩县(今浙江温岭)。此时的南宋******,经历了刚开始国破家亡的阵痛期,已经渐趋稳定了,北伐的呼声不高,对朝廷偏安一隅的叫骂声也渐渐少了。做为京都临安的大后方,原本地处偏僻的黄岩县一带,迎来了大好的发展机遇,经济社会、文化教育各方面都取得了飞速发展。因此,虽然谈不上出身书香门第,戴复古也算接受到了良好的教育。
戴复古的父亲叫戴敏才,一个落魄书生,他一生酷爱写诗,不肯参加科举考试,也因此穷困潦倒了一辈子。可能是因为受父亲的影响,戴复古也喜欢写诗,更重要的是,戴复古也没有参加科举,也做了一辈子的布衣。对于一个少年英才来说,自断科举之路,舍弃仕途,舍弃众人奢望的荣华富贵,是需要很大的勇气和魄力的。
父亲早逝,在母亲的一手操办下,戴复古娶妻生子。此后,戴复古有了自己人生的第一次远游。戴复古来到了绍兴,找到了当时名望很高的陆游,并拜在起门下,学习诗歌创作。几年之后,戴复古学成,来到了都城临安(今浙江杭州),希望凭借诗歌扬名天下。可是,戴复古一介书生,并无高大的门阀,又无名人举荐,要想出名谈何容易?
平静了几年的宋金边境,战事再起,戴复古一路北行,来到了淮河南岸的凤阳县。就在这里,戴复古望着北方的失地,作《频酌淮河水》:
有客游濠梁,频酌淮河水。
东南水多咸,不如此水美。
春风吹绿波,郁郁中原气。
莫向北岸汲,中有英雄泪。
我只是一个过客,一个游客,现在我不断地舀起这淮河水,贪婪地喝着。因为东南沿海的水太咸了,比不上这里的清甜甘冽。春风吹来,江面上碧波荡漾,总让人想起中原那特有的男儿刚强之气。对岸的人们啊,请你们不要饮用那里的江水,那可都是中原那些抗金英雄们的血和泪啊!
作于同一时期的,风格类似的,还有一首著名的《盱眙北望》:
北望茫茫渺渺间,鸟飞不尽又飞还。
难禁满目中原泪,莫上都梁第一山!
戴复古诗歌流派比较复杂,形成了特有江湖诗派风格。戴复古诗歌受陆游影响很多,所以很有一股子英雄气,爱国情怀饱满。又受晚唐诗风感伤沉郁的调子影响,所以有挣扎,和反思,有苦恼和愤懑。戴复古的诗歌还有江西诗派的风气,所谓“夺胎换骨”和“点铁成金”,重创作技巧,在创新上稍显不足。而戴复古所代表的所谓江湖诗派,其本身并不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诗歌流派,而是一个非常松散的诗人团体。这些诗人大多是一些没能入仕的游士,他们流转江湖,以献诗卖文维持生计,成为江湖谒客。后因杭州的书商陈起刊刻《江湖集》,收录这些诗人作品,所以才有了这么一个所谓的诗派。江湖诗派的创作特点主要有二,第一,喜欢创作女性话题的诗歌,比如爱情,比如闺怨;第二,诗风显得缠绵婉转,脂粉味较浓。
不过,就因为戴复古曾经师从陆游,所以他的诗歌有杜甫和陆游之气象,敢于为民说话,敢于说出自己的心声,具有一定的战斗力和号召力。因此,戴复古可以算得上是江湖诗派中独树一帜的诗人了。
乱世之中,像戴复古这样的布衣是很难有生存空间的。没办法,流浪了十年之后,戴复古回到了家乡。回到家乡,等待他的是妻子的死讯和两个刚刚十岁左右的儿子。青年丧妻对于这样一个家庭来说,无疑是巨大的打击。面对妻子的遗像,面对着家徒四壁,面对着儿子可怜的目光,戴复古含泪写下了《题亡室真像》:
求名求利两茫茫,千里归来赋悼亡。
梦井诗成增怅恨,鼓盆歌罢转凄凉。
情钟我辈那容忍,乳臭诸儿最可伤。
拂拭丹青呼不醒,世间谁有返魂香。
一走就是十年,音讯全无。其实,戴复古是很内疚的,对不起妻子,更对不起儿子。可是,伊人已去,无论如何也是唤不醒了。要是这个世界上真有返魂香,那该多好啊!我宁愿相信戴复古是深爱着自己的妻子的,我宁愿相信他是愿意做一个负责人的父亲的。可是,我认为他还没有认识到问题的根本,他应该问问这个世界上有没有后悔药!如果有,倾家荡产也要买来,让自己的生活再次回到十年前,从此老婆孩子热炕头,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当然,戴复古并没有这样做,不久之后,他又踏上了远游之路。这次主要是往西走,到过了今天的福建、江西、湖南、湖北、安徽一带,更重要的是,这次他出走得更久,一去就是二十年。
这二十年,戴复古不再执迷人生,而是把所有精力都放在是与文人雅士的交游之上,诗歌创作也达到了一个新高度。这二十年,戴复古的诗歌创作不论在数量上还是质量上,都是其人生的高峰。二十年,足以让他深入到社会的每一个角落,结识社会的每一个阶层。因此,这就奠定了其诗歌的风骨,也奠定了其专业诗人的地位。戴复古终于以诗歌创作的形式,赢得了他所企盼的名气。
戴复古人生最后一次出游时,他已过花甲之年。这次,戴复古走得更远了,南至今天的广东,西至今天的广西。三次出游,戴复古可谓走遍了整个南中国。第三次出游的时间大概是八年,这期间戴复古的主要任务是拜访老友,请好友为自己的作品集写序,并安排出版。在福建期间,戴复古第一次结识了著名诗论家严羽,这应该算得上是其最后一次出游的意外惊喜和最大的收获。嘉熙元年(1237),戴复古由儿子接回老家,从此在老家的委羽山东麓安度晚年,大概于十年后辞世,享年八十有余。
戴复古在外游历是四十多年,见过了无数美景,也结识了无数友人,可最让他感慨的还是战火的世界。《淮村兵后》如此写道:
小桃无主自开花,烟草茫茫带晚鸦。
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
桃花依然独自开着,即便没有人前来欣赏;迷离的春草中,一群乌鸦盘旋着,准备归巢。一处处倒下的矮墙,堆在了那口废弃的古井边上。其实,这里原本住着许多人家。
戴复古不言金人如何残暴,也不说百姓如何凄惨,只言所见之微不足道的事物。可就是这些简简单单的,随处可见的事物,如今却不知道花为谁开。战争带来的所有灾难,在读者面前一览无余。而这背后,是惨无人道的战争,是卑躬屈膝的无能的统治者。
现在我或许能理解,戴复古为什么要一直游历了。因为游历的路上,越是走远,便越是离开政治中心,越是往南战事越远,他就能看到更多美好的事物,就能不那么伤心了!比如这首《江村晚眺》,我想戴复古此时的心情应该是愉悦的,至少是平静的吧:
江头落日照平沙,潮退渔船搁岸斜。
白鸟一双临水立,见人惊起入芦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