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不清楚自己晚上是怎么睡着的。入睡前,一支支的香烟被摁在烟灰缸里,就快看不出烟缸的边缘。难过、心酸、纠结、苦闷,什么滋味都有。
第二天,一个人早早地坐在办公室里。二狗笑嘻嘻地敲门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厚厚地资料,习惯性地递上香烟,说:“这是电梯井的强电安装呈批报告,麻烦周总您签个字。”
我问他昨晚有没有为难和责怪羽佳?他笑笑说压根就是我多想了。又一个劲地说他昨晚晕晕乎乎的,叫我别往心里去。见审批表上负责安装和设计等部门的人早已签了大名,也就不加思索地写上了我的名字。本想再跟他多聊几句,他急匆匆地走出了办公室。“工地上忙的很,抽时间再聊吧。”
那天下午万良离开泗阳去了杭州,是万玲和司机小王去机场送的他。分别之前,我本想将周舟已经在泗阳的消息告诉他,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很久没有联系的父亲突然打来电话,焦急地告诉我,母亲老毛病犯了且非常严重,叫我马上赶回家里。母亲患有严重的贫血症,在田里干活时突然晕倒,被送到镇中心医院时已经昏迷不醒。等我赶到医院,她老人家还是没有醒。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诊断,母亲微微地睁开眼睛,没等我想要说话,医生就将我叫都了走廊里。
医生说母亲年岁已高,患的又不是普通的贫血,这次非常严重,并引发了并发症。医生建议住院一个月,说最好是去县里的医院,毕竟那里的医疗条件要好过镇里。可母亲是个性格顽固的人,偏说自己犯的是老毛病根本没什么大碍,任我跟父亲百般劝说,嚷嚷着就是要回家,说是不习惯呆在充满药味的病房里。
我让医生开了些药,在母亲的一再坚持下,还是给她送回了老家。
医生的话说的没错。回家休养只能吃药,而母亲的病情必须输液。回到老家一个礼拜的时间,母亲自感恢复不错,乘着我帮父亲在田地里干活时一个人下地行走,结果又是昏了过去,幸运的是我跟父亲及时赶到了家里。
这次任母亲再不同意,我还是坚持将她安排到了县里最好的医院。父亲跟前跟后地与我一起办理住院手续。母亲的身体需要找个人专门料理,父亲说田地里的一大堆农活还等着他去做,只能抽空偶尔过来陪陪。我也只好打算请个陪护照顾母亲。父亲说请别人照顾一是要花钱,另外别人也不用心,他自然也就放心不下。可运河水岸还有一大堆的事情等着我,万良又一周前去了杭州。一筹莫展之时,万玲提着一大堆的营养品出现在了母亲的病房。“让我来照顾伯母吧。”
见我用将信将疑地目光看着她,万玲走到病床前将手里的东西放下,说:“你就放心吧志远,在我眼里伯母就是我妈。”
父亲赶紧将我拉出病房。
“这女的是谁啊?我好像在哪见过她。”
我说你认错人了爸,一个公司上班的同事而已。
“一个同事就把你妈当成她妈?你又糊弄老子!”
“我说你干嘛这么大声说话,她那只是客气话。她要来照顾就让她照顾好了,你就别管那么多了。”
见我如此,父亲也就不多言语,跟醒来的母亲说了几句话后,拎着布袋子就要回家,不停的强调说还有一大堆的活等着要干。我让万玲先陪着母亲,坚持开车要送他回家。父亲说我那车又不让他在里面抽烟,坐不住。
“我哪回不让您抽烟了?别说抽烟,你就是一把火把他点了,我也不敢拿你怎么样。”
父亲问我为啥?我说谁让你是我老子。
医院的事情暂时交给了万玲,我也就能抽出时间去公司了。如今万良和刘广忠都早已离开运河水岸,只剩下万高一个人,这么大的摊子,我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再给万高去电话的途中,他焦急地在电话里告诉我,正要给我打电话,我问他干嘛这么着急?万高气喘吁吁地告诉我,运河水岸的工地失火了,一个安装电梯的工人被活活烧死。
等我马不停蹄地赶到工地,现场早已聚集了很多人。消防、救护还有质监局的人以及围观的百姓。围在警戒线外窃窃私议。万高和二狗正与一位消防上尉低着头小声说话。我穿过人群,二狗看到我嘴里连忙说:“来了来了”。
“这是消防队的钟队长,这就是东升公司的周总。”二狗相互为我们介绍开来。
我说人怎么会被烧死?究竟怎么回事?万高连忙说不是烧死的,是电梯井强电分支电缆短路起火,电梯厂家的人正在井坑里作业,是缺氧窒息而死。
消防的钟队长不但性急且脾气不雅。“烧死也好窒息也好,总之人是死了!我告诉你周总,你是要坐牢的!”
我说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当下应该是积极善后,如果死者家属一旦来工地或是公司闹事,岂不是让东升雪上加霜。万高说已经向温州总部的董事长做了汇报,正派万良从杭州赶来。
我本想去事发现场看看,再叫二狗与万高一起与死者家属联系,以免引起更大的事件。还没等我说话,钟队长就对着身旁的两名公安分局的警察说:“他就是东升房产的老总,先把他带走。”
见他们掏出手铐,二狗急了。“事情还没搞清楚,你们怎么可以抓人?!”
一名警察立即指着二狗大声嚷嚷起来。“你不要讲话,想妨碍公务吗?”
容不得我多说一句话,两名警察就将我押上了警车,就跟******塞垃圾一般将我朝后面的铁笼里一丢,只听匡的一声,后备箱被紧紧关闭。车子启动后就拖着我朝着公安分局开去。窗外是万高和二狗一脸的焦急。我明知道他们看不见我,但还是冲着他们做了个笑脸。心想事情总会水落石出,你们两个牛哄哄的警察给我手拷戴上我还要你们给我打开。
我说你们凭什么抓我?我要求你们给我把手铐打开。开车的警察倒是一言不发,副驾驶座位上的那位就没那么仁慈了,他用手里的警棍使劲得敲打着铁护栏。“凭什么抓你?就凭你们东升房产谋财害命。你最好给我老实点,不然我弄死你!”我说****妈的最好别让老子出去,不然我非弄死你不可。
见我爆粗口,那警察的火气就像火山爆发,连喷出来的吐沫都跟岩浆一般灼人。“老子就痛恨你们这些外来的商人,就跟他妈打发叫花子似的给那点破钱就拆了我们祖祖辈辈住的房子,最终我们还得拿出拆房款几倍的价钱才能跟你们买套屁股大点的地方。让你们这帮奸商坐牢就对了!”
一听这话,就知道这警察是把我当成外地的商人了。我用家乡话跟他说了句老子也是泗阳人,这地方太小了,你可千万别落在我手里。
他瞪着的眼睛就快掉了出来。“你不是温州人啊?”
我说你看我哪里长得像温州人了?
他立刻变得温和不少,说:“那只能算你运气不好,摊上了这样的事情。”
我说你们这是要带我去哪啊?
开车的警察回过头瞄了我一眼说:“拘留你。”
警车驶进公安分局大院内,我被两个警察带到了后院,一个最多不足三个平方的小屋子连个窗户也没有。他们将我往里面一扔,说先委屈您在这里先坐会了,具体如何处理就慢慢等着吧。
“坐会?就******一个烂板凳,你们叫我怎么坐?”
两人相互笑笑不语,随即哐嘡一声关上了铁门。头顶刺眼的灯光迅速亮起。我随即想起在部队服役时被关禁闭的模样,两者相比如出一辙。
我在那小屋里大概坐了有四、五个小时,那个硬板凳格得我屁股疼的要命。期间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掏出口袋里的手机,竟发现没有一丝信号。难怪警察对我如此仁慈没有将其没收。
万良出现在公安局时,离着小屋很远的距离就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和说话的声音。“事情还没有完全搞清楚,你们不能这样做。”
一人一边回答他一边哗啦哗啦地拉着锁开门。“事情明天一天就足以查个清清楚楚,但出了人命就必须有人负责。如果不是我们老首长王局打招呼你根本就见不到他。”
我知道警察嘴巴里说的王局非王子明莫属。可消息传的也太迅雷不及掩耳了。这才几个小时的功夫居然市里的领导也都知道了。
万良只是简单地说了几句,叫我不要担心,无论如何一定会让我出去的。事故所有的善后以及调查他会负责到底,叫我不要急躁好好配合公安的调查和口供。
经过警察的允许,我抽了一支万良递给我的香烟,突然觉得极苦无比,呛得我眼泪直流。
事发三天后,万良第二次到公安局时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满脸的胡子拉碴一脸的苍白憔悴,怎么看自己都像个将死之人。他不知道我在里面受了多少罪。每天坐在小屋子里,不能洗澡不能抽烟,憋了大半天的屎尿要等到规定时间才能排出体外。区区几****却日夜度秒如时。对外面的情况更是一无所知,坐在小屋子里等待命运的宣判。
我让万良千万不要把这一切告诉我父母,他们年岁已高听说了指定受不了,发生个什么意外让已经失去自由的我连个招都没有。万良这几天忙里忙外的估计也把他折腾坏了,两个黑眼圈堆在脸上就像个没睡醒的熊猫。万良叫我放心,他知道我母亲还在住院治疗,就连万玲都没有告诉,毕竟她一直守在我母亲身边。我说你得赶紧想办法把我弄出去,这里面的罪真不是人受的,何况公司也不能没有人管理。
万亮说:“我不是得鱼忘筌的人,市里的那些领导包括王子明早已见过面,有的领导是避之不及,有愿帮忙的却无计可施。这回估计救不了你了志远。”
我说这是施工单位的事情,把我抓进来算怎么回事?
他说事情已经查清楚了,根据国家建设部门强制要求,高层建筑强电分支电缆必须是在电缆出厂时就已经做好,绝不允许施工单位私自拆接。我一听这话马上就急了,施工单位是华强建设和朱二德的事情跟我有什么相干?万良说施工单位曾向我们东升申请要对强电电缆进行拆装,公司是同意过的,是你周志远签字许可的。
我知道了,是朱二德陷害于我,肯定是。于是我将那晚送羽佳回家撞见朱二德的事情告诉万良后,他深深叹了口气说:“那又能如何?”
其实我心里清楚,事已至此,如果我不担罪就得万良担责。他讳莫如深只是不愿开口。我说你回去吧,我认了。事情是我惹出来的,我这次倒戈卸甲彻底认了。家属那边再好好谈一次,多少赔偿一点,加上我也愿意承担面对以后的高墙大狱,估计家属也不会再闹是非。
万良叫我不要到处去宣说是朱二德害的我。不但改变不了事实,反而会让东升房产与华强建设之间结下恩怨。一切都需从长计议。
我冲着他大声喊着:“你******进来试试!”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我会尽一切力量叫法院从轻判处的。东升房产对不起你,就当我欠你的一个人情。委屈你了志远。”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我真是哭笑不得。看来我不认也得认了这回。那个令人发指的朱二德,我定饶不了你!
我被抓的事情还是被万玲知道了。法院开庭的那天她与万良都在庭下坐着,还有华强建设的朱二德。法官宣判:周志远作为东升房产宿迁分公司的法人代表及总经理,擅自同意施工单位违法国家建设相关规定拆接强电电缆分支并导致发生事故。决定给予东升房产人民币十万元处罚;工程总包单位华强建设处罚十万元人民币;死者赔偿合计人民币三十八万元,其中东升房产赔付二十五万元;华强建设赔付十三万元。周志远负主要领导责任,考虑其能积极配合公安、消防、司法机关对本案的调查,根据刑法、消防法相关规定,判处周志远有期徒刑一年缓刑六个月;万高负有次要领导责任,处于人民币一万元罚款……
法官宣布退庭的那一刻,我没有难过,倒是昂首挺胸一脸微笑。万玲跑过来趴在我肩膀哭的稀里哗啦。我说我妈就交给你了玲玲,替我照顾好老人家。她边哭边一个劲地点头。一滴一滴的眼泪撒在我的衣襟上弄得我心里很不是滋味。
二狗也装模作样地走过来。我说这回你又赢了。他一脸无辜地看着我说道:“兄弟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懒得再搭理他,冲着万良说了声我走了。就跟着警察走出法院上了警车。
要说难过,我没有。这样的结果万良几天前就告诉过我,对此我早有心理准备。要说心酸,倒是五味俱全。是万玲的嚎啕大哭让我觉得心里一阵阵的剧痛。我知道,她爱我,始终都没变过。
坐躺在警车的铁囚里心痛至极。血液像从身体里涌出来,慢慢地铺满全身。身上的每一根骨头就像骨折一样,身体逐渐变得冰凉。我侧躺下来,嘴唇紧贴着囚车的铁护栏,感受着不一样的葬身成仁,吻着身体流出的血液带给自己的最后一丝余热。
车子启动向前开着,我朦朦胧胧地看到了窗外哭泣的万玲,于是费力睁开眼睛,看到她的嘴巴在动,像是在说:“志远,我等你回来。”
车子开出法院的门前拐角,二狗正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的看着警车驶过。曾今的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变成了今日的公报私仇同室操戈。朱二德,这次你虽然赢了,但未必你的未来就会通衢广陌惟意所之,我周志远虽进了班房却非穷途末路命不久矣。骑驴看唱本,我们走着瞧。
徐州监狱在苏北该是最大一处关押犯人的狱所,曾早就在电视上看到过关于老犯子欺负新人的事情,这跟去部队参军是一样的,新兵蛋子受老兵欺负像是天经地义。如今,我即将再次回温那段历史。区别的是,前者着的是军装,后者穿的是囚服。
监狱,一个犯罪的代名词。高墙大狱笼罩着无比的黑暗,仿佛世间所有的罪恶都紧紧地包裹在严密的铁丝网下。可谁知道类似于地狱一般的院墙里,收藏着多少冤屈的灵魂,除我之外又有多少的善良屈服在法律的天平下。这样的一条条铮铮铁骨足以撕裂世间最肮脏的丑陋。
徐州监狱给我留下了太多的伤痕,刚进去那会是老犯子的欺凌,虽说自己单打独斗不屈他们,可监狱里那些人都早已形成了帮派,即使你三头六臂也最好装傻听话。于是给他们洗内裤、端倒洗脚水,在监狱的工厂里挥汗如雨地干着本属于他们的活。在里面的日子,我几乎没说过话,起初他们认为我是个哑巴,后来也就习惯了我的沉默少语。
第一个来探监的人竟然是王子明,他说徐州监狱的副监狱长曾是他战友,这里虽有探监的规定但对我不会有,任何人来只要我愿意见,随时都可以。我问他为何还对我如此照顾?他说如果不是看我父亲的面子才懒得管我。我问他羽佳过得好不好?他一不小心说漏了嘴。“如果不是因为你,羽佳也不至于连个人都找不到!”我问是不是羽佳出事了?还是二狗欺负她了?他一脸愤怒的表情恨不得把我吃了。后面任凭我怎么追问,王子明只字不提羽佳的事。我暗自发誓,出去之后一定要找到羽佳。
万良一共探监六次,每次也没有其他的话说,老生常谈着那些等着我、公司不会放弃我之类的话。二狗来过两次,我本想见见他问问羽佳的近况,可我不想再制造矛盾,于是都被我拒绝了,后面慢慢地他也就不再坚持了。其实我想说,如果他再坚持几次相信我会见他的。万玲到徐监看我的时间最多,每个月都会出现。她替我想的也最多,每次都提醒我别忘记给父母去电话,毕竟她瞒着我爸妈说我是去了外地的项目,要一年才能回来。
在万玲的细心照顾下,母亲在我进徐监的一个月后就出院了。在电话里她老人家一个劲夸奖万玲是个好孩子,既孝顺又懂事,重要的是能跟她有说不完的话。这哪里还是万玲啊?莫非她真的变了?但无论如何我都得感谢她为我做的这些,用母亲的话说,是个恩人。
朱大江在我入狱半年后来过一次,那天他戴着一副墨镜,一身西装革履从上到下一身黑。我说你是来探监还是来扫墓的?他说很佩服我还有心情开玩笑,然后什么也没说,悄悄塞给了管事的狱警五千块钱就走了。
徐监留给我的那段记忆刻骨铭心,如果要写足以没有终末。可我不想再去回忆那段叫人没齿难忘岁月,很多时候更是伴着痛彻心扉。里面的人几乎个个面生憎恶,对世界充满了愤愤不平。记得住在隔壁的一位狱友年纪轻轻的就在枪眼底下去了轮回的路,那天,狱警挑了一部分犯人去刑场直面执法,让我顿时有了灵魂出窍之感,人生在那一次被顿悟。出去了我不但要好好活着,还要活出个人样!
我在徐监里服刑整整一年。跨出大门的那一刻,我回头注视着眼前的高墙大狱,突然有点舍不得离开。人在一个地方生活成了习惯,无论是何种方式总会产生留恋。可我不想再来这个地方,无论是看人还是别人再来看我。
出狱的那天,我谁也没有通知,可万玲跟万良早早地站在了徐监的大门前。万良看到我的那一刻眼眶有些泛红,而万玲顾不得万良的存在,用力地扑到我怀里将我紧紧地抱着。
车子驶离徐州监狱,不远处一个矮小的身影映入眼帘,见到万良的车子,他下意识地转了转身。没有人在意他是谁,可我清楚,那是朱大江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