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行径到镇上,阴霾的天空忽然狂风肆虐,被风卷起的枯黄树叶在空中飞舞,不大会的功夫零星雪花从彤云弥补的天空飘落。浅冬的下午诡异出现的飘雪,让人有了一种不祥之感。看着车窗外的天空,王子明又一次让我加快速度。
雪越下越大,车子未进村头,眼前的房屋、树木,庄前屋后的稻草堆全部罩上了一层白色,银光素裹的柳支在寒风中微微拂动,玉屑似的雪花随风飘扬,不时的簌簌而落。像是伤心人儿的眼泪,叫人徒增伤悲。
村里的路被融化的雪花铺满了湿滑,车子缓缓地驶向家门前,隔壁富贵叔家门前早已围满了密密麻麻的人群。见我与万玲从车子里下来,父亲慌慌张张地从富贵叔家的屋里跑出来,说:“回来了!回来了!”
王子明尚未将门关紧,父亲就拉着他的手。“子明兄弟你也来了啊,富贵看来真的是不行了。”见羽佳也从车里走了下来,父亲松开王子明的手,拉着羽佳说:“小羽佳,你可算回来了,快跟我进去,富贵等着见你这一面呢。”
大江的父亲也在人群中站着,早说戒烟的他再次抽起了香烟,见我冲着他点头,他也颌首跟我招呼起来,顾不上与他说话,我跟在父亲与羽佳的身后抬脚进屋。屋外的父老乡亲,开始纷纷用手指着羽佳和万玲小声嘀咕起来。对此我充耳不闻,可还是清楚他们议论的一定是羽佳与我的那场婚礼。
苏北的冬天格外的寒冷,农村里没有空调,也没有其他取暖的东西。我刚走进屋子,用手拍去肩头的雪花,抬起头便看到了老祖父正坐在凳子上,一手扶着拐杖,一只手伸在面前的火盆上取暖。我说老祖父您怎么也来了?王子明也接着问他:“周老太爷,您还好吧?”
老祖父眯着个眼睛朝着说话的王子明瞅了瞅,问:“你是?”
“我是子明啊。”见老祖父皱眉不解,王子明又说:“三十五年前在姜大爷家寄住的王子明,傻妞的大哥。”
“噢!!想起来了。你跟富贵也算是半个兄弟,是该来看看。”谢绝了王子明递过去的香烟,老祖父让我们先到里间看看富贵,其他事情一会再说。
躺在床上的富贵叔骨瘦如柴,呆视屋梁的眼睛睁得老大,两个腮帮只剩下两层皮囊,原来人之将死的模样竟叫人如此生畏。万玲被吓到直接跑去了我家。王子明连喊了几声富贵也没见他应声。一旁的父亲摇了摇富贵叔的肩膀,喊道:“富贵,子明来看你了!你侄子志远也回来了!”见富贵叔毫无反应父亲显得有些着急,于是扯着玩嗓门喊道:“富贵,小羽佳来了!”富贵叔这才将目光转移到我们身上,颤抖地伸出了手臂。父亲见状示意羽佳走到床前。
“叔。”羽佳轻轻地喊了一句。富贵叔拉着羽佳的手,脸上慢慢的呈现出了微笑,只是正常人轻而易举的一个表情,富贵叔似乎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将微其在脸上呈现。看着羽佳的脸,躺在床上的他两眼竟布满了泪花。
或许是想弄清自己的身世,羽佳看着富贵叔说:“叔,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富贵叔微微张开嘴巴,嘴唇闭合几次却没能吐出一个字。这可急坏了一旁的父亲和王子明。父亲说看来富贵是要走了。王子明则急到掏出香烟,点上一支又递给我父亲一支,说:“富贵究竟想说什么?”父亲抽着烟摇摇头说:“我也不清楚。”
外屋的老祖父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走了进来。可能是被火盆烟熏呛到的缘故,老祖父吃力地咳嗽起来。从口袋里摸出手帕擦了下嘴角,说:“我看富贵这孩子是要断气了。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屋子里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看着老祖父,迫不及待等着他即将说出的话。
父亲从火盆旁将凳子搬到了屋里,老祖父坐下后显得不急不忙,用拐杖指了指还攥着羽佳紧紧不放的富贵说:“他的父亲你该不会忘记吧子明?”
王子明说这辈子也不会忘记,如果当年不是他收养我估计自己也活不下来。老祖父说你记得就好,那我问你,富贵的父亲叫什么名字?
没等王子明开口回答,被急的团团转的我对着老祖父就是一片责怪。“您就别绕弯子了老祖父!想说什么就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吧!”
父亲问我是不了解老祖父的性格还是怎么了?老人家一贯如此,你就让他慢慢说,不要催促。王子明无心顾及我跟父亲的对话,看着老祖父的脸,轻声回答说:“林大痔。”
“那我再问你,林大痔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谁给他取的名字?”老祖父继续问道。
“村里的乡亲给起的绰号,因为他的腋窝里有一颗菱形胎记。”
老祖父端坐在凳子上笑了一声,接着说道:“你可知道富贵的的腋窝也有一颗这样的胎记?我告诉你吧王子明,你闺女的腋窝里也有这么一颗。”
当我们将目光转移到羽佳的身上,她早已泣不成声,想要缩回来的手被富贵叔死死地攥在手里。王子明终于明白了,从他的眼神与表情里我可以清楚的读懂他的内心,羽佳的腋窝里是否有一个菱形胎记已经不用证实,从羽佳满脸泪水的脸上同样可以找到答案。
王子明的情绪有些激动起来,丢掉手中的香烟,一把抓住富贵叔脖子下口的衣领,大声嘶喊:“林富贵!原来三十五年前,你竟然真的把玉凤给欺负了!你这个畜生!”
父亲冲过来抱住王子明说:“子明,万万不可啊!富贵都已经要死了,你就不要再这样了。事已至此,好好地照顾好小羽佳,她毕竟跟着你这个父亲近三十年了,不是吗?”
见王子明还是不肯松手,老祖父看不下去了,冲着王子明说的话尽是责怪。“你王子明有什么资格找富贵讨说法?几十年前的那个女知青桂花,可是为了给你生娃子才丢了性命。这些年了,你连她坟前都没去过一次吧?你还不如自己的亲生儿子呢!二狗这孩子可比你懂事多了,他每年清明都回来去桂花的坟前添土扫墓…….”
原来所有的事情老祖父都知道,只是这些年一直跟明镜一样的藏在心里不愿吐露。见他老人家情绪也激动了起来,我赶紧叫他不要说了。老祖父站起身,拄起拐杖,丢下一句话就走出了屋子。“都出来吧!让富贵跟自己的亲闺女多呆一会。”
老祖父再次坐到了原来的位置上,火盆里的炭红映射出的光芒让人觉得全身暖和。站在火盆前,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掌。见王子明站在院子里抽烟,父亲拿起靠在墙角的雨伞给他送了过去。王子明不要,只是一个劲地抽烟。雪花大把大把的朵朵而下,落在屋顶的瓦片上,落在破旧的院子里,落在王子明的肩膀,也落在了他如刀刮割的心上……
看着火盆前的老祖父闭着眼睛屈指掐算着什么,我跟父亲也就不敢再去将他打扰。我问父亲摔伤的腰好些没有?父亲白了我一眼,说:“早就好了,我要是指望你这个不孝的儿子估计早就快跟富贵一样了。”我说爸你这话说的是什么意思?我这个做儿子的虽算不上孝顺,可也不至于如你所说这般不忠不孝吧?父亲显然是不想与我理论,说老祖父正给富贵掐算命结的时间,叫我把嘴巴闭上。我刚要埋怨父亲说这不是在诅咒富贵叔时,老祖父缓缓地停下了手指的活动。随着他紧紧的将眉头一皱,火盆里的最后的一丝炭红也随之熄灭。里屋的羽佳大声地哭喊了出来。“爸!爸!”
富贵叔走了,在那个肆意飞雪的冬天,在终于见到自己亲生女儿后眼角流出一滴泪水的那一刻,在羽佳拼命呼喊着“爸爸”的哭喊中永远地闭上了双眼,驾鹤归西。
我不知是该替羽佳高兴还是伤心。高兴的是,死去的富贵叔既然是她的亲生父亲,她与朱二德就不存在血缘关系,那么小天也不会再有因为父母亲是近亲结婚而产生的其他病情。伤心的是,她刚刚与自己的亲生父亲相认便阴阳相隔。
天空的雪鹅毛般地飘飘洒洒,门前熟悉的土地上被早已散去的父老乡亲人踩出了双双脚印,远处的庄稼地被一片白银色的雪完全覆盖。老祖父说什么都不让我扶他,拄着拐杖小心翼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了我家的屋子。父亲从家里提出来两双雨靴给王子明和我换上,又去抱来被子提来灰碳。将熄灭的火盆点着后,父亲又从家门前的稻草堆里掏了几把稻草铺到死去的富贵叔床前,将棉被在稻草上面铺开,抬起头看着羽佳说:“你是富贵的女儿,你得守夜尽孝三天,这三天里可不能吃一口东西。”见羽佳面露难色,父亲叹气道:“这本是儿子做的事情,可富贵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只能委屈你了小羽佳。”
我说这是哪位祖宗定下来的规矩?三天不吃不喝?羽佳岂能受得了这样的折腾?
父亲说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的风俗,不能破,也破不了,不然会造天谴的。
“羽佳的孩子还在医院里,两天后还要做第二次手术,你叫她如何能安下心来坐在这里守夜?我看还是去问问老祖父,有没有别的方法吧。”
“对了,是我忘记了。叫二狗子来,他是富贵的女婿,这个孝必须由他守,直至富贵入土为安也都得由二狗子负责。”
我说这件事情就交给我来办,我现在就去县里接二狗。
万玲跟母亲一样,因为害怕见到将死之人,在家里的房间里头也不愿露。我走进屋子里跟母亲和万玲说富贵叔已经死了,我准备去泗阳接二狗过来给富贵叔守夜尽孝。玲玲跟母亲两个人听了后,异口同声地说:“羽佳真的是他亲生女儿啊!”
万玲本想在家多陪母亲几日,可一想到隔壁死去的富贵叔就心生恐慌。我叫她跟着我一起先回县城,等天气好了再回来看看。没等我走到门前就看到父亲手里拿着竹扫帚正勤奋地帮我扫起车顶上的积雪。我赶紧跑过去夺过他手里的扫帚说:“爸!不能这么扫的!顶上的油漆被你这么一弄还不都花了!”
父亲一把将扫帚抢了回去,朝着我身上就是一阵猛扇。“老子好心还被你当成驴肝肺了!”
我一边躲闪一边说道:“没文化,真可怕。”
见父亲又要发火,站在门前抽烟的王子明拉住父亲说:“算了,跟孩子干嘛发这么大的火气。你把家里深一点的雨靴找一双给我吧。”
“这么大的雪,你要打算去哪啊子明?”父亲放下手中的扫帚问道。
满面愁云的王子明情绪极其低落。“桂花的坟在哪?我去看看她。”
“这么大的雪,还是别去了吧子明?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要么等好天气的时候再说吧?到时我一定带你去,一定。”
王子明看来是心意已决了,坚持要父亲告诉他。我说要不我开车带你们去吧?父亲冲着我就是一阵迎头臭骂。“你******以为自己开的是坦克啊?就你这车进了庄稼地不给你按两个翅膀你死都别想出来!赶紧跟玲玲去接二狗吧你!”
见玲玲捂着嘴巴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笑,我朝着她的肩膀就是一个巴掌。“富贵叔尸骨未寒,你笑个屁啊?!”
车子从家门前勉强开出,好几次还差点陷进了泥沟。湿滑的村路,被车轮卷起的泥水甩在前挡玻璃上,反光镜里的父亲正帮着王子明撑着雨伞并肩朝着庄稼地里走去……
后来听父亲说起王子明那天站在桂花阿姨的坟前,许久不愿离开。头发和肩膀上堆着厚厚的雪花,父亲几次去为他撑伞,他屡屡拒绝。伤心之余竟蹲在坟前哭的像个孩子……
万玲没有陪我去医院找朱二德,或许是因为到了县城,眼前耸立的高楼大厦让她回到了现实。想起周舟不肯归还那三千万的借款,万玲显得一筹莫展。她忧郁的表情让我想起了在周舟公司做事的朱大江,富贵叔死了他应该回去看看,小时候富贵叔对我们这些小晚辈都还不薄。于是将万玲送到公司后,尚未来得及去跟万良打个招呼,就匆忙地拨通了朱大江的电话。大江在电话里说他父亲刚刚告诉他,准备下班了就往回赶,我让他到仁慈医院门口等我,他在电话追问是不是谁生病了?我叫他过来再说。
不大会的功夫朱大江就到了医院,见面就问我怎么回事?我将二狗被周淼痛打一顿的原因、王子明是二狗的亲生父亲、羽佳是富贵叔的亲生女儿等等全部告诉了他。站在医院挂号大厅的大江感慨的同时不忘将我责怪。“这些日子,你可真是太拿我当兄弟了志远!”
我说现在事情千头万绪,也不想跟你多做解释,羽佳的儿子小天还在淮安市区的医院里,两天后要进行第二次手术,目前只有帮我说服二狗,小天才能健康起来,富贵叔的魂魄也才能安宁。大江催促:“你别说了志远,赶紧带我去见二狗!”
倚靠在病床上的二狗鼻子上又架起了副眼镜,手里捧着一本眼熟的小说正专心致志地阅读着。看来小天手术的事情和已经发生的一切他并不知情。见有人走近病房,他误以为是陪护的阿姨,眼睛盯着手里的小说慢吐吐地说:“给我倒杯水吧阿姨。”
大江拎起水瓶将杯子倒满,双手捧递给他。“朱总,您喝水。”二狗将书往床上一丢,抬起头看着大江一脸的笑意。“你怎么来了兄弟?”
我看了看在床上已经合页的小说—《一枪绿血》,笑着对二狗说:“真没想到我写的这本书,朱总也能大驾拜读,真是荣欣至极啊!”
二狗说他早就听说了,只是苦于忙碌一直无心拜读。“心路历程,真情流露,字里行间透露着作者缜密的思维。真没想到兄弟你还有这把刷子?”
我跟二狗正忙于讨论,一旁的大江不耐烦地说:“这书你还是别看了,小心思想中毒!什么特种兵回忆录?要我看就一榨取读者眼泪的催泪弹。”说完哈哈大笑。
二狗像是变了个人,两天前见到我还是一脸的阴阳怪气,如今竟与我肆无忌惮的开起来了玩笑,我不清楚是因为大江的到来让他想起了小时候,还是曾经报复的种子已经僵死腹中了。不管他的心情因何而起,我收起笑容一脸严肃地说:“二狗,富贵叔死了。”
或许是因为对富贵叔已经没有了印象,他问说:“富贵叔是谁?”
我说是羽佳的亲生父亲。
二狗听了差一点从病床上跳起来,用诧异的目光扫视着我跟朱大江。大江也点点头表示我说的并非谎言。
二狗问道:“你说这个死去的富贵是羽佳的亲生父亲?那我问你们,王子明是羽佳的什么人?”
我不知道用怎样的方式说出他与王子明的关系,担心他没有心理准备不能接受这突然的事实,于是吞吞吐吐间竟无法启齿。大江直言不讳地说道:“子明叔叔是你的亲生父亲。”
天色渐晚,远处的城市角落里噼里啪啦响起了烟花炮竹的声音,我竟忘记了那天是元旦节日,人们总喜欢在这样的节日里举办寓意着祥瑞和幸福的喜事。站在医院的门前,看着已经雪停的天空,我跟大江郁闷地抽着香烟。远处,整个城市依旧是炮竹欢腾。在医院走廊尽头的那间屋子里,朱二德跟往常一样躺在病床上,他不相信我跟大江说的,或者用他的话说,即使一切都是事实,他也无法心如止水的将此接受。
老家的父亲还在焦急的等着我带上二狗回去,羽佳披麻戴孝的卧坐在富贵叔的床前可想又是多么的害怕,小天的二次手术朱二德不愿意输血又怎么办?我将眼睛紧紧闭合,仰天长叹:“怎么办啊?!”
大江拍了拍我肩膀,叫我不要多想,事情或许没那么复杂。我哀声叹气道:“没那么复杂,也没那么简单。”
大江说志远你看谁来了?他伸出手指了指不远处刚从出租车里下来的人。我说这不是二狗的父亲吗?!他怎么出现在这里了?
二狗父亲的身体自小就不好,上了年纪后又患了中风,两个肩膀一高一低,走起路来显得极不协调。大江跑过去将他搀扶着,老人家低着头就走了过来。
我说叔你是来看二狗的吧?他拉起我的胳膊就往二狗的病房里走。无法洞悉他的目的,再次站在病房里的我与大江一脸的茫然费解。
原来是王子明给二狗的父亲打了电话,拜托他能来趟医院劝说二狗去给富贵守孝。因为王子明已经料到我根本请不回二狗,事到如今,王子明说也该将事实告诉孩子们了,二狗的父亲再三犹豫下同意了王子明的说法。
当二狗的父亲将所有发生的一切从嘴里毫无保留地说出来后,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些释怀的表情。二狗用手扶了下眼镜,缓缓地从病床上坐起来。“我换件衣服就跟你们回去。”
脱去住院服的二狗,身体上曾流血的伤口有些已经结痂,当衣服与还未结痂的伤口接触时,他咬牙坚持着,脸上没有表露出一丝疼痛的表情。我跟站在病房外的陪护阿姨说:“趁着这两天的时间您也放个假。”她连说谢谢谢谢。
将二狗的父亲送到了住所的小区门口,他说本该是要去看看死去的富贵,但见到王子明后除了尴尬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我跟大江都不好要求他一定得去,只能看着肩膀一高一低的他走进小区。
大江将车随便找了个位置停下来后,执意要坐我的车回老家。看着一言不发心思缠身的二狗,我玩笑的对大江说:“你是担心家里的泥水路弄脏你的车,还是为了省这点油费?”大江叫我不要总把他当个木匠看,抠门可不是他的专业,只是因为三兄弟不能分开,难得聚到一起还不得一路上好好聊聊。二狗显然没有心情听我与大江说笑,倚靠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凝眉冷面。
一路上,大江像是陷入了儿时的回忆,嘴里滔滔不绝地说着关于童年的记忆,每每说到一些印象深刻的事,我也跟着他一起回忆。只是二狗表情冷冷还是不愿睁开眼睛也不愿开口。大江在后视镜里与我对视一番后无奈地摇头摇头。
本以为车厢内的尴尬定会持续到家,不想二狗忽然将眼睛睁开,喊道:“停车!”
二狗的一声喊叫,促使我将刹车死死踩住,雪后湿滑的马路上车子出现了侧滑,大江拽着扶手“呃呃呃”的紧张叫喊,我用力握紧方向盘,车子尾部还是重重地甩撞上了路边的柳树。三人同时下车跑到车后,发现车子右侧的叶子板被撞的深凹了个大瘪窝,树干上跌落而下的雪朵铺满了整个车身。我心里一阵不爽。我没有责怪二狗,倒是朱大江冲着二狗嚷嚷了起来。“你干什么啊?!看看你那怂样!天塌下来了吗?一副苦瓜脸给谁看?!”
我说大江你别说了,二狗心情我们都应该理解,你这么大呼小叫的又是干嘛呢?大江叫我闭上嘴巴。他继续嚷嚷:“一路上我跟志远想着法子逗你开心,可你倒好,压根不往心里去,我们兄弟俩这两张热脸凭什么非要贴你这凉屁股!”
二狗转身面对被车子撞掉皮的柳树干,一只手高高举扶在树上,身体随之一倾斜,脑袋深深垂下,说:“天真的要塌了,真的要塌了。”
冬季的白天较为短暂,眼前的天空被深灰色渐渐笼罩,雾幔从大地的缝隙中渗透出来,弥漫在眼前的马路上、田野里、碎林间。陷入沉默的大江点了一支香烟递给了二狗,他接过去大口大口地吸着。路上三三两两经过的车辆,不时有人将脑袋伸出车窗用疑惑的表情观望后驱车而去。
我说二狗你怎么了?怎么还哭了?他转过身走到我面前,用盛满即将溢出泪水的眼睛看着我说:“志远……”
见他欲言又止,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才能让他恢复内心的平静。或许是因为将我送入高墙大狱后的悔意和如今堆满颅脑的忧伤促使他流下了眼泪。不过他不说最好,毕竟我周志远利用了倪晓娟已经将他报复,说出来只会让自己深感内疚。
大江不再叫嚷,平心静气地对二狗说着抱歉,并说:“有什么事就说出来吧,作为兄弟,天真的塌下来也不会让你一个人扛着,我跟志远替你各撑一边。”
二狗哽咽地张了张嘴,那样子更像是良心发现。“为富贵叔守孝三日不能离人,小天手术在即,你让我怎么办是好啊兄弟?”
我说二狗你愿意为小天输血了?你曾经不是一直怀疑他是我的骨肉吗?见二狗如此回心转意,本该高兴的我却一肚子的气愤。二狗伸出双手将我紧紧拥抱,下巴担在我的肩膀上大声地哭了出来。“对不起志远,我不该陷害你,原谅我,带我去淮安吧,我要去找小天。”
在淮安医院里,我们再次见到了为小天主刀的医生,说明来意后,医院及时为二狗化验了血型,化验单上KIDD四个英文字母清晰地跃入眼帘。抽完了手术所需的用血,二狗迫不及待地跟在医生身后来到了重症监护病房前。隔着玻璃墙,看着整安然入睡的小天,二狗潸然泪下,蹲在地上久久不愿起身,嘴里不停地说要留在医院。
医生说即使留下来也无法进入重症病房,只有穿上消毒服的护士和医生才能进入,所以叫我们放心,但是明日孩子手术时一定要有家人到现场,毕竟手术是需要亲属签字的。我抱起不愿离开的二狗和大江两人将他拉出医院,离开小天的病房前,他还是屡次回头朝着熟睡的孩子望去……
站在家门前,看着大江拉着二狗不顾脚下泥水的束缚就往富贵叔死去的屋子里冲,我的内心突然犹如一片荒漠般宁静。回忆着与大江在杭州经历的是是非非,想着如今也已经将心回归的二狗,所有的仇恨都已冰融,像眼前低矮的门沿、寒伧的土屋、褪色的屋面白墙,全都依然如故。
我从心底微笑着,低着头弯腰走进屋子。不知从哪冒出来的父亲朝着我后脑勺就是一个巴掌,我被他的举动着实吓了一跳,斜着眼睛不解地看着他。父亲开口骂道:“你个孬种去北京接的二狗啊?要这么久!”我抿着嘴巴笑着往堂屋跑去,眼角的余光却看到了父亲紧张的表情和两眼打转的泪水。自从去接二狗开始,原来他就一直将我担心。我在心里默默地说了一句:爸,对不起。
老祖父按照家乡的风俗让二狗系上麻绳,披上绫白孝衣。愣坐在富贵叔的床前,二狗情绪低落表情冷漠。王子明叫他,他只是微微地点头应允却不肯开口说话。王子明拿出玉佩给他戴上,他眼里瞬间涌出成串的泪珠,如两行清溪缓缓而流。
去淮安医院的次日一早,站在二狗的面前,羽佳说小天今天就手术了,你昨天留在医院的血液再过几个小时就会在儿子的身体流淌,你安心的给父亲守孝,我跟志远还有爸爸一起去,你不用太过担心。
虽说与曾经的称呼没有变化,但羽佳称呼王子明爸爸时候的停顿,还是显得稍有别扭。熬了一整夜的二狗两眼通红,一阵咳嗽声将脖子上挂着的玉佩震的微微晃动了几下,用手理了理身上的麻衣孝带,说:“志远的老祖父说岳父三日后便可入土为安,羽佳,我拜托你一定要让儿子有一天能陪着我一起去给他的坟头添土。”
我们都能听懂二狗的话中之意,他在为小天的手术能否成功而揪心。给冰冷僵躺着的富贵叔磕了四个头后,羽佳看着二狗点了点头说:“放心吧二狗,我们去了。”
又是三个小时的等待,医生从手术室推门走出,摘掉口罩露出笑容,紧张的气氛顿时有了缓和。“小天以后会跟其他孩子一样健康的成长,拥有灿烂的童年。”听着医生的话,羽佳喜极而泣,王子明又一次的在写有禁止吸烟的走廊里将香烟点燃,区别于两天前的是纠结担心与喜悦高兴。
三日后富贵叔出丧,只有羽佳跟二狗两个孤单身影的送终“队伍”倍显凄凉,在通往坟岗崎岖不平的泥泞村道上,悲调的唢呐声在苏北大地上发出阵阵高亢。富贵叔走了,永远的离开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