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村选
2724200000029

第29章 徕卡牌相机 (2)

“你想过在十二岭上修一条路吗?”他问孙所长,“动过念头没有?”

孙所长摇头。十二岭修路的事不归他管,他只操心山地面积太大,山洞太多,没有足够警力,一旦罗副的学习无效,他该怎么去搜山?

罗炳泉说:“搞得好的话,那山上会有一条路。搞不好少了条路,多了个逃犯。所以还是应该想办法搞好。”

孙所长询问罗教授打算如何搞好?罗教授主张坚持学习不动摇,首先把汤金水的事情搞好,有一个好的基础,才能接着把汤金山的事情搞好。

这时林长利跑进小便所喊人:“郑县长追过来了!”

大家赶紧离开小便所,匆忙入座。

郑小华虽为女性,人很锐利,说话做事都不含糊。她让罗炳泉误导,听吕忠讲事,问孙所长意见,最后做出安排。女领导没把孙所长专程汇报的陌生女子太当回事,但是也没置之不理,她主要关注该女子的行为。她说罗副注意到这个人的相机,不错,照相机干什么用的?拍照片。这女的拍了小学校选举出事的照片。那东西有啥好玩的?她是想捅篓子找麻烦吗?照片不能扩散出去,它们还是汤金水破坏选举的现场证据,要尽快想办法掌握起来。

吕忠建议孙所长立刻动手,既然摸到线索了,不妨紧急行动,连车带人,把陌生女子先扣住再说,免得一旦跑了无处可找。把人带到派出所,要求出示身份证,验一验真假,做一做笔录,查一查照相机,这就清楚了。警察有的是办法。

孙所长不同意,强调警察执法有规矩的,不能动不动扣人扣物,得有充足依据。

郑小华点头,说这种事确实不能立马扣人扣物,不能没个退路。

“你们可以先碰碰她,就说是了解一下情况。”她说,“有证据表明出事时她在现场,你们找她不缺理由。看她怎么说。”

孙所长感觉比较勉强:“警察这样出面合适吗?”

“怎么不合适?办案需要,了解肇事者线索。”郑小华说,“要不要我给你们局长先打个电话?”

孙所长不多说了,答应先安排人摸一下情况。

“动作快点。”郑小华交代,“还有汤金水那头,抓紧点,不要放任。”

罗炳泉插嘴,称自己已经派人协助,上门与汤金水的家人一起学习,争取说服。汤金水肇事与其哥哥汤金山被拘有连带关系,比较起来,汤金山的案子更应当重视,公正处理才能服众,否则只怕今后也不安宁。

郑小华不高兴了:“这是谁不公正?他不打架会给抓吗?”

罗炳泉说:“应当还有更好的处理办法。”

“现在不说这个。”郑小华交代,“孙所长你抓紧一点。”

孙所长匆匆离开。郑小华跟吕忠罗炳泉林长利几人谈坂达村重选安排,顶多就两分钟时间,她忽然打住,不说话了。然后她吩咐吕忠立刻给孙所长挂手机,她有话要说。孙所长当时还在半路上,没走到所里。

“郑县长还有什么交代?”他问。

郑小华改主意了,她让警察暂时别动,不要去碰那位陌生女子。她考虑,孙所长的顾虑也有道理,对方来历不明,一下子把警察派上去不好。还是应当留有余地,不要搞得没有退路。

“我先另外安排。”她说,“需要的话再让你上。”

她安排谁呢?罗炳泉。请罗副局长带上人,用指导选举名义,以找现场目击者了解事发情况为由接触这位女士,认真采访,虚心学习,打听虚实,以备考虑。

罗炳泉立刻推辞:“我不合适。”

“又推?”郑小华眼睛一瞪,“你不是罗教授吗?不要你要谁?警察吗?”

2.

罗炳泉询问女子贵姓,她说姓李。罗炳泉知道她在登记表上填写的名字是李村,这当然很可能是个化名。

罗炳泉说那么是李小姐?她笑笑,说不会只知道小姐吧?可以叫李老师。

于是便称李老师。罗炳泉告诉她人家也管他叫“教授”,那是开玩笑的。

李老师年纪不大,好为人师,着装很有个性,里边长外边短,本地老话所谓“长袍套马褂”,大约就这个样,如今很时髦。这个人把眼睛眯起来,似笑非笑,配那个尖下巴,挺迷人。她的嗓音平滑顺畅,语速平稳,不慌不忙,听上去平和宽厚,很善解人意,话音里却时隐时现,略略有刺。她一开口罗炳泉即感觉不太好办,不在她话中的刺,在她的发音方式。罗炳泉注意到李老师字正腔圆,一口北京话,不像这里罗炳泉吕忠之流,嘴巴一张“坏去了”,本地特色鲜艳,普通话很不普通。这女子肯定不是这一带人,她可能有些来历。形象如此出众,加上普通话这般纯正,难怪坂达村张家祖厝管门的见了吓一跳,以为人家是什么电视主持人,坐着汽车从电视机里直接跑到乡下来了。

罗炳泉带着乡民政助理员小王一起上门。小王向她介绍罗炳泉是本县民政局的副局长,在溪坂乡指导村级选举。她点点头,没太当回事。罗炳泉打听李老师从哪来?她不做正面回应,反问说这个问题很重要吗?罗炳泉说自己只是有些好奇。虽然他向她打听,心里还是希望她别说出来,容大家更好奇,事情可能更有意思。

她笑,说行,就这样。

罗炳泉告诉她,他找她是想核实一下坂达村选举时的情况。今天早上他有其他事情,不在现场,事发后才通过各方面人士做些了解,听说当时她也在小学校,还拍了不少照片,所以特地专程拜访。

她说小学校的场面很有意思。

罗炳泉说李老师不是当事者,所以感觉不一样。汤金水往那只啤酒箱灌水,然后趁人不备,拔腿就走,他的感觉显然与李老师有区别。如果那么有意思,他何必天上地下,跑得没个影子?此刻有家不敢回,年轻人已经在为自己的蛮撞付出代价。他断定汤金水现在的处境很艰难很痛苦。年轻人能藏到哪里去?躲到什么时候是个头?李老师应当帮他一把。

她看着罗炳泉,很注意:“怎么帮?”

罗炳泉说汤金水已经犯规了,一跑了之只能加重其性质,有如机动车驾驶员肇事逃逸。要他说,与其东躲西藏,最后让警察查出归案,不如痛下决心,早早出来自首,可以依法减轻处罚。

她笑,说这个办法好。让他乖乖出来,交给你们好好收拾。

罗炳泉问李老师有更好的办法吗?

她让罗炳泉看桌子,桌上摆着她的摄影包,旁边放着她的照相机,就是张贵生形容的那门大炮,有一个长镜头。她说她已经做好准备了,司机在楼下等着。接下来她准备尾随派出所民警行动,参与捉捕嫌犯。碰巧的话,她能捉拍到第一现场最生动镜头,说不定可以拿去申报大奖。

罗炳泉说据他了解,昨天傍晚曾有一个年轻人骑着一辆红色摩托车来这里,找李老师。本地人管那种摩托叫“鸡嘎子”,即小公鸡。汤金水有一辆鸡嘎子,昨晚就停在这酒家门外。今天上午发生在坂达小学操场的事情,李老师事前一定已经从汤金水那里知道些情况,所以她去了现场。也许李老师还不仅仅只是知情?

她说她确实知道一些情况。例如选举之前有个候选人被抓走了,听说这个人在村民中呼声最高。村庄附近有一大片水面,本来是公有的,现在成了个人的私家银行,多年来村民反映很强烈,却没有人来管,听之任之。有一个人把一个村子看成自己的家族领地,准备在这里实行世袭,父退婿继,当地官员不顾法律规定,卖力予以支持,号称指导,因为这人背有靠山。她听起来,觉得特别有意思。

罗炳泉说李老师听到的只是一方面的说法,李老师提到的问题还都有另外一些侧面。例如村主任候选人汤金山在选举前打架被拘,案子出得特别不是时候,很不应该,但是他可以负责任地说,这是个意外事件,没有什么阴谋,不是哪方面蓄意而为。他主张汤家兄弟分别卷入的两件事都应当公正稳妥处置,也在努力想办法。眼下特别希望李老师帮助促成妥善解决问题,而不是让事情复杂化。此时此刻火上浇油,事情闹大就可能往坏里走,对坂达村的选举以及汤家兄弟可能更为不利。

李老师评价,罗炳泉说的特别有意思。这里显然有些人受到不公正的对待,但是按照罗炳泉的逻辑,欺压他们似乎有理,帮助他们反倒是错的。

罗炳泉说,李老师来自大地方,对小地方情况一时可能很难充分了解。李老师感觉很新鲜很有意思,那是个人的事情,没关系,旁人管不着。但是如果李老师贸然插手介入,那可能就是公众事件了。

“有这么严重?”她做惊讶状,“我不会犯你的法了?”

罗炳泉说汤金水往啤酒箱浇水,李老师居然联想到啤酒馆政变,让人很奇怪。那件事他学习过,知道当年希特勒带领纳粹冲锋队,利用德国巴伐利亚州军政头目在慕尼黑一家啤酒馆举行宴会之际发动政变。当时希特勒跳上一张椅子,对着天花板开了一枪,这就是啤酒馆政变。政变没有成功,被警察镇压了,希特勒入狱,在监狱里口授《我的奋斗》一书。那是一个历史事件,怎么让李老师跟坂达村选举扯上了?难道李老师对搞政变有兴趣?

她笑:“是吗?我会吗?”

罗炳泉给她讲了自己早年间的一个学习收获,是则笑话。当年南美有个国家政变频繁。有一位中尉军官到国防部去,被哨兵拦住了。哨兵问中尉来干什么?中尉说来搞政变。哨兵说还轮不到你中尉,到那边排队。

“你是说中尉轮不上,上尉才行?”她问。

“恐怕也还轮不上。”

“你打算让我上哪里排队?”

“我的意思是说,有些事不能开玩笑,很严肃的。”

她把两手放在桌上,说她听出罗炳泉话里的意思了。

“带手铐了吗?”她问,“来,我会合作的。相机也带走,那是物证。”

罗炳泉说他不是警察,他在此间指导依法选举,没有手铐,那类事务不归他管。如果李老师发现自己可能无意中参与了违法事项,她可以比照汤金水。他说过了,肇事者最好的选择不是跑,是投案自首。

她忍不住又笑了起来,特别开心。

“你这个人有点意思,你自己说还是个教授?”她问,“大名叫什么?刚才我没记住,很对不起。”

罗炳泉说他叫什么不重要,他说的这些比较重要。

“你能给我写一张纸吗?”

她要罗炳泉写一张承诺。如果她投案自首,可以依法减轻处罚。

罗炳泉不会上这种当。她如此装傻也可能不是意在哄骗,她只是在调侃,因为有趣。罗炳泉告诉她不清楚她是什么人,也没打算冒犯她,但是他在意汤金水这个人。年轻人是农家子弟,家庭经济条件一般。县一中高中毕业后,没考上大学,家人千方百计,想办法弄钱,供他复读,又参加一年高考,最后读成人大专,毕业不久,目前无业在家。这年轻人日子还很长。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你什么意思?”她问。

罗炳泉说把这样一个年轻人推上去,本地土话叫“给人死”,这会有后果的。不管弄出什么事,李老师可以一走了之,汤金水没处跑,可能就给毁在这里。他哥哥也一样,眼下弟弟不服,为哥哥肇事,以后轮到哥哥不服,为弟弟出头,事情就给推上恶性循环,而不是良性发展。

她看着罗炳泉,好一会儿。

“我见过一些令人厌恶的小官僚,”她评价,“你最出色。”

罗炳泉回答:“知道李老师是开玩笑。”

她说她不开玩笑,如实评价。

显然罗教授把李老师有效惹恼了,提及汤金水比啤酒馆搞政变一类玩笑话题要严重得多。李老师无疑认为汤金水是弱者,自己是在匡扶正义。在她看来,罗炳泉这种地方小官僚恃强凌弱,反过来还有理,要倒打一耙,假腥腥指责她把一个年轻人推上绝境,她哪里能够接受,怎么会不感觉厌恶。

当时场面上比较尴尬。罗炳泉咬紧牙关,装傻,做虚怀若谷状。他转换话题,指着桌上的照相机,向女士虚心学习。

“请教李老师,这相机一定很高级?是什么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