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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徕卡牌相机 (3)

女士没有解答。因为这时手机铃响,是她有电话。她接了电话。罗炳泉跟小王坐在沙发上耐心等待。女士这个电话讲了很长,像是谈公事。她坐在桌子边,用胳膊夹着手机,一手压着记录纸,一手拿支笔在纸上刷刷书写要点,不时回问几个问题。罗炳泉注意到她在电话里谈的是一个什么公共项目的评估,女士认为地方官员准备得不充分,他们可能把时间都拿去喝啤酒了。

忽然就提到了罗炳泉。

“可能还得再呆几天。祠堂找到了,跟我设想的不太一样,有点意思。”她说,“没想到出了点小事,把这里一个什么小官招惹了,问我是哪来的,说我搞政变,要我投案自首。我猜接下来也许要尝尝手铐。”

然后停住了,听电话。电话那边的人可能非常惊讶。女士再予回应,说她发现山旮旯小地方什么乌七八糟的人都有。

罗炳泉向小王招手,示意走人。他们站起身,未经告辞,离开了房间。本次拜访就此了结。结局不算太意外。

出了金叶酒家,天色已晚,罗炳泉没有立刻返回乡政府。虽然肚子饿了,不需要考虑减肥,却不急着吃饭。

“你这乡里有照相馆吗?”他问小王。

小王说有一家,这个时间恐怕已经关门了。

“关门不怕。人在就好。”罗炳泉说。

乡下照相馆通常用的是自家地盘,开了门欢迎顾客光临,关了门一家人吃饭睡觉,不像城里照相馆下班关门没地方找人。小王领着罗炳泉去了那家店,果然已经打烊,但是一家人都在,围在厅里吃饭。乡下照相馆顾客不多,只经营照相业务收入不够,这家人于照相洗相业务外,兼营复印、打字等。老板年纪不大,三十出头,笑模笑样,是本乡人,原来开的是摩托车修理店,后来才转行搞摄影。他有个亲戚在县城开照相馆,他是在那里学的照相技术。

小王跟小老板认识,他向小老板介绍罗炳泉,说罗副局长要问点事。罗炳泉拿出一张纸条给小老板看,问他知道不知道这东西?小老板一看发窘,说自己不懂。

纸上写着几行字母,还有几个数字符号,出自罗教授手笔。罗教授写下这么一些蝌蚪文,自己却不解其意,所以找小老板学习。可惜乡下照相馆老板还年轻,半路出家,业务不够熟悉,他也看不懂蝌蚪文。

这些字母和数字符号是罗炳泉在旅馆房间里抄下来的,原文印在李老师那架相机上,有的印在镜头处,有的印在机身上。罗教授号称教授,没玩过相机,知识不够全面。还好他比较善于学习,本着虚心求教的精神,他在旅馆里曾向相机主人李老师讨教,询问她的高级相机什么牌子?人家没太当回事,只顾接电话,没有赞助罗教授学习。于是罗教授从身上摸出支笔,找张纸把人家相机上看得到的字母当场摹写下来,拿到照相馆找专业人士请教。可惜这个专业人士水平一般。

小老板说他用的是日本索尼的相机,索尼那几个字他看得懂。还有尼康什么的,也都见过,罗副局长纸条上的字母他就不认得,不知道是什么。

这个没难倒罗炳泉,他马上打手机找人,继续开展学习活动。他把电话打到省城去了,找的是一位旧日师院同学,该同学毕业后留校,眼下已经当了学生处副处长,罗炳泉记得他玩过摄影。

老同学正在吃饭,不在家里,在外头跟人应酬。接到罗炳泉电话,他很高兴,以为罗炳泉到省城公干,让他赶过去喝一杯。罗炳泉告诉他自己刚好还没吃饭,可惜远水不解近渴,副处长的酒只好用手机喝。

“找你帮个忙,问个事。”

老同学说是什么天大的事?赶着不让人吃饭?

罗炳泉一提起照相机,对方来劲了,不说吃饭也不讲喝酒,只说罗炳泉找对人了,他是发烧友,近几来热度很高,有些造诣。罗炳泉把纸条上的字母念给他听,念到某几个字母时他叫停,说:“再给我读一遍。”

罗炳泉又读了一遍。

“还有型号。你找一找。”

读清楚了。他说:“不错,是徕卡。”

“什么卡?”

他说是徕卡。德国的产品。徕卡以镜头闻名,徕卡相机也属名牌。罗炳泉问的这种机器是最新型号,数码机,质量上乘,档次特高。这玩艺儿一般发烧友用不起,不是业余人士玩的,是专业用具,包括镜头,完整点配置,以美元计也得万余,粗略估一下,值人民币恐怕将近十万。足够昂贵。

“谁给你送这个?这么腐败?”他问。

罗炳泉说他会交代多送几个,拿麻袋装好,改天背到省城腐败处长。

老同学大笑,说知道罗炳泉水平还不太够。

问过了照相机,罗炳泉带着小王回乡政府向郑小华复命。

罗炳泉告诉郑小华可以确定几项:这位叫做李村的年轻女士确实不像下来微服私访的上级领导,也不会是各大主流媒体新闻单位派来的记者。但是气质不凡,谈吐不俗,眼界宽阔,水平很高,遇事不慌,胆识超常,不是非法传销流窜诈骗人员所能比。这个人卷入坂达村选举程度很深,她不仅事先知道汤金水会闹事,她还知道村主任候选人汤金山被拘,村民对坂达村财务管理反映强烈,张茂发张贵生父退婿继,背有靠山。她还严重质疑地方官员偏袒一方。

“我觉得不能不防。”罗炳泉说。

郑小华很不满意。

“怎么搞的?弄半天就这些?这还是罗教授?”她说,“就没有问出点实在的?”

她想知道这位李老师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她是干什么的?跟肇事者汤金水是什么关系?跟汤金山呢?她为什么会到本地?怎么会介入坂达村的选举?所有这些问题都需要一个答案,罗炳泉一个都没搞明白。

“人家有隐私权,我不能硬追,人家也不太把我放在眼里。”罗炳泉说,“不过领导放心,这个人的来历明天就能知道。”

“为什么?”郑小华怀疑,“她答应明天找你坦白?”

罗炳泉请郑副县长做好思想准备,明天应当会有电话找她举报这个人的来历,到时候自会清楚。他有把握,因为他有意做了些试探。

他没告诉郑小华自己怎么把人家惹恼,却提到了女士桌上的摄影包和相机。他说这位李老师手中的家伙叫徕卡,最新型号,全套的专业级高档相机,产自德国,价值人民币近十万,一般人用不起。

郑小华满腹狐疑,看着罗炳泉。

“让你罗教授去摸这个人,你摸她的相机?”

罗炳泉自称摸这架照相机也不容易,因为他不懂摄影。为了给郑副县长汇报清楚,他临时记录了一下,抓紧时间找人学习,这才知道点皮毛。

“这相机怎么啦?”

罗炳泉说这架相机应当特别注意,因为显然来历不一般。如今照相机和照相活动非常普及,到处都有镜头,这个拍那个照,这里登那里传,很多事情因为这么多镜头变得越来越公开,也越来越透明。但是相机跟相机还是有区别,如果一个人拿着值六百块钱的手机对你拍照,那可能是闹着玩的,要是有人拿着价值十万元的徕卡,用世界一流的镜头很专业地对着你,恐怕得认真对待,那肯定不是开玩笑。

“你说她想干什么?”郑小华问。

“现在还不知道。”

有一点罗炳泉很肯定,也认为领导可以放心:女士声称还要在这里再呆几天。显然她不打算立刻潜逃,跑得不知去向,无从捉拿。

“咱们还有时间。”他说。

3.

隔天一早,罗炳泉赶到了坂达村,去了肇事者汤金水的家。此刻这里需要指导。

汤金水肇事逃逸后,警察奉命追查其下落。当时罗教授与派出所孙所长商量,攻心为上,从学习入手。而后罗炳泉安排了自己带来的人与乡干部一起,上门到汤家指导学习。汤家家长汤旺兴绰号“鸭汤”,为人木纳,话不多,特别是此刻家逢祸事,两个儿子相继出事,心情自然非常沉重,参加学习热情不高。罗炳泉交代前去指导的人务必耐心,不急于求成,要不厌其烦坚持不懈,学习学习再学习。

这两个人在汤金水家里与汤父共同学习,他们一字不漏地宣读《中华人民共和国村民委员会组织法》,以及省市县各级人大通过的指导性文件,联系汤金水肇事实际,逐字逐句加以说明解释,帮助领会理解。汤父半闭眼睛,低头抽烟,一声不响,用本地土话形容,有如“鸭子听雷”,似乎没怎么学习进去。两位干部并不气馁,不惧口干舌燥,坚持一遍遍学习,整整一个下午,没有效果。

当晚学习活动暂停,双方都歇口气,考虑考虑,消化学习成果。隔天一大早,两位干部按罗炳泉安排,再次光临汤家,继续辅导学习,这时人家有反映了。

“我要县的。”鸭汤说。

他的意思是要见县里来的领导。于是罗炳泉赶到了坂达村,进了汤旺兴家门。

汤旺兴说,儿子不听话,闯祸了,不麻烦大家,他去找回来交给警察。条件是处理时要算成自首,从轻发落。

罗炳泉说他表态,没问题,可以算自首。

“要一张纸。”汤旺兴说。

他要一张书面承诺,罗炳泉不知道是不是李老师给他出的主意。这张纸罗炳泉拿不出来,因为法律没有赋予他分管自首事务的权力。罗炳泉也不能请求郑县长吕书记孙所长写这张纸,这做不到。

罗炳泉告诉汤旺兴恐怕只能讲信用,相信他会说到做到。这种事没法开单子。

汤旺兴不说话了。

这个人很犟,对口头表态缺乏信任,可能因为有些乡村干部由于原因种种,以往表态兑现率不够理想,让他不放心,所以非要那张纸不可。罗教授亲自做工作,反复劝告指导,汤旺兴时而像是听进去了,时而又反复过去。

乡政府办公室突然挂来电话,要罗炳泉立刻返回,有重要事情。

“我在坂达村处理事情。”罗炳泉说,“这里还得一点时间。”

对方说恐怕不行。是郑小华副县长要求的,让罗炳泉立刻过来,直接去见她。

“她交代了,她看着表,给你算时间呢。”

“我又不是没事!”

“她说了,无论你在干什么,先回来。”

这还能怎么办?赶紧走人。走之前罗炳泉交代两位干部继续坚持学习,不要放松。而后匆匆离开。

郑副县长有什么天大的急事?罗炳泉心中有点数,知道绝无好事。果然罗教授算得准,回到乡政府见到郑小华,女领导劈头盖脑,立刻一顿怒批。

“罗教授厉害啊!真有你的!要人家投案自首?拿手铐威胁?为什么回来一句都不汇报?”她问。

事情搞砸了。

昨天傍晚罗炳泉带人到金叶酒家拜会李老师时,两人谈得不甚愉快,李老师被罗炳泉惹恼了,其间恰好来了一个电话,李老师玩笑似的在手机里讲了几句坏话,天一下子就给翻了。这李老师来头不小,只隔一夜,省里一位大秘书长把电话打到市里,紧接着市里一位副书记打电话下来,层层追问,一直追到郑小华这里。

郑小华正等着电话呢。罗炳泉向她预告,断言有人会打电话举报李老师的真实身份,她将信将疑。没想到电话果然来了,哪里是什么举报。郑小华一听事情居然一下子捅到上边,电话来头还这么大,当下就呆住了。

这时候就数罗教授该死。郑小华追问罗炳泉到底跟人家说些什么,真提到什么手铐、投案吗?罗炳泉无一否认。他说自己不只建议李老师投案自首,还追查李老师拿德国慕尼黑的啤酒馆说事,是不是对搞政变感兴趣。

“为什么说这个!”

罗炳泉称自己是有意刺激对方,因为当时没有其他办法,问不出情况,估计惹火了有助于搞清来历,如此看来真是有效果。

“你还得意!”她生气道,“看这弄成什么样子了!”

罗炳泉说李老师当场就表态了,评价很高,说她见过一些令人厌恶的小官僚,数他罗炳泉最出色。

郑副县长看着罗炳泉,难以置信。

“不对!你怎么会这样?”

她起疑心了。因为坂达村选举出事后,罗炳泉一再提及这位陌生女子,都说要小心,不能不防,他自己怎么会去招惹她呢?罗炳泉承认他是有意碰一碰,因为觉得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