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肿得发红的胳膊,揉了揉胸口,大喘一口气,脑中灵光一闪,又想起什么,问她:“昨天我迷迷糊糊间,感觉是你扛我过来的,是幻觉吧?”
顾霜霜眼睛一眨一眨,漫不经心地道:“不是,我背你到村口的时候,休息了一下。然后背你太费力,就把你扛去刘大婶家了。怎么?是不是扛你的时候,把你肚子硌疼了?要紧吗?”
“……”陆怀瑾一口老血差点没喷出来。
扛……扛、扛、扛!他一个一米八八的汉子,居然被个小姑娘扛着走!
陆怀瑾三观一遍遍被刷新,这会儿怒不可遏,一双眸子血红,恨不得飞回去把秦衍暴揍一顿。要不是秦衍,他会来这鬼地方?差点丢了命暂且搁置不提,居然沦落到被兽医医治、被小姑娘当沙包扛的悲惨境地!
本来想录制体验农村生活的真人秀节目,这下可好,不用秀了,直接体验真实农村生活。
顾霜霜说陆怀瑾长得像《还珠格格》里的皇阿玛,陆怀瑾好像有点记仇,一晚上都没跟她说话。
第二天天气见晴,顾霜霜跑回屋里问他:“陆大哥,你要不要出来晒太阳?”
屋子里本就潮湿,陆怀瑾躺在床上,觉得自己都快发霉了,他板着脸,冷厉吐出一个字:“晒。”
顾霜霜小心翼翼扶他下床,搀扶着他在院子里坐下。
院子里有张打磨光滑的石桌,四个石凳。让陆怀瑾惊讶的是,院子里居然还有一些运动器材,箭靶,单、双杠和哑铃。单双杠是木头做的,哑铃是石制的。
他想起顾霜霜身上的运动服和屋子里的那把反曲弓,疑惑不免多起来。但他不想问,懒得问。
外面阳光明媚,很暖,不烤人,顾霜霜心情莫名的好,进屋拿了文房四宝出来。她把宣纸铺在石桌上,握着毛笔在砚台里蘸了点墨汁,用手撑着下巴,打量陆怀瑾。
陆怀瑾被她看得有点烦,声音清冷,“你看我做什么?”
“陆大哥。”顾霜霜问他,“我给你画张像好不好?你长得好看。”
陆怀瑾看了眼她手中握着的毛笔,忍不住冷笑,“村姑,你还会用毛笔?会写字?识字吗?”
顾霜霜翻了个白眼,“你能不能别叫我村姑,我有名字的。我叫顾霜霜,‘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的那个‘霜’。”
“还会读诗呢。”他胳膊受伤,手上不能太使劲儿,尝试着抬起手,颤颤巍巍抓住水杯,往嘴边递,随后漫不经心地看了她一眼,“我当模特,价格很贵。”
顾霜霜拧着眉头,教育他:“陆大哥,你别忘了,是我救了你!你应当知恩图报。我不奢求你能给我多少钱作为报答,”她握着笔,低头,脸颊有点红,“要是能以身相许就好了。”
“噗——”陆怀瑾一口水喷出来,喷得她一纸都是。
看,他说什么来着?什么好心肠好姑娘,不过是贪图他的美色。陆怀瑾莫名有点憋气,“以身相许?”他给了她一记眼刀,“做白日梦吧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陆怀瑾啊。”顾霜霜脱口而出,“你身份证上不是写着的吗,干吗还要反问我?”
陆怀瑾冷笑:“小姑娘,做人不能太贪心。”
顾霜霜懂他什么意思,忽然觉得有点没趣,不就是开个玩笑,至于这么认真吗?
她索性不再说话,埋下头,开始低头画画。陆怀瑾不让画他,她就放弃不画。其实她挺害怕他的,也说不上来具体为什么。她吁了口气,一抬头,看见院子外的梧桐树以及隐在山雾里,层层叠叠的大山,顿时来了感觉,埋下头,开始一笔一画勾勒。
陆怀瑾见她画得认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讲话,问她:“村姑,你们村里的人,有人用手机吗?电话不行,手机应该可以跟外面的人联系。”
顾霜霜头也不抬:“你别想了,我们这里深山老林,没信号。我二叔以前用过手机,来了这里就给扔了。”
陆怀瑾心里有点急躁,“还有其他办法吗?堵了一条路,别的路还能走吗?”
顾霜霜一手摁着画纸,一手握着毛笔,时不时鼓着腮帮子,嘟嘴对着画纸吹墨迹,“你要是嫌命长,可以去试试走别的路。”
陆怀瑾气馁。想想也是,这里地道的山村人都不敢走其他路,他又怎么可能?有登山装备还好说,什么装备都没有,想开辟捷径出山,根本不可能。
几天没有摸手机的陆怀瑾,有点手痒,平时不看电视的他,居然有点想念电视。他又问:“你们村里,有电视吗?”
这回顾霜霜总算点头,“有啊,刘大婶家,你要想看,等你腿好点了,我带你去看!”
“你去帮我看看新闻。”这次《偶像变身记》节目组出了这么大的事故,新闻应该是铺天盖地。他可以通过新闻看看救援进程。
依着家里人的态度,没看见他的尸体,一定不会放弃救援。
说不准,明天救援队就会来村里。
顾霜霜兀自握着笔画得认真,微微抬了抬下巴,说:“我最讨厌看新闻了。”
陆怀瑾看着她,语气认真:“或许新闻有报道我的事情,我想知道,救援队到了哪儿,他们什么时候来救我。”
闻言,顾霜霜终于放下笔,一脸认真地打量他:“陆大哥,你又不是国家领导,他们为什么要报道你?咱们村里只能收到中央一频道。我二叔说了,央视新闻只会报道国家大事!怎么会报道你呢?你想多了吧?”
“只能收到央视的台?”好吧,更糟糕的消息他都听过了,这个消息实在算不上什么。
的确,央视新闻不会报道他的事情,只会报道他们家的事情。
陆怀瑾深吸一口气,满是无奈。
顾霜霜捻起画纸起身,问他:“陆大哥,你觉得我画得丑不丑?”
陆怀瑾不想看,肯定丑。但他怕这姑娘在他耳边喋喋不休,还是扭头看了眼。
这一看陆怀瑾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
这村姑这么强悍?这国画画的,比他家老爷子画得还要有意境,笔力老到,实在不像小姑娘的手笔。震惊之余,他抱着怀疑的心态问她:“村姑,这是你画的?”
顾霜霜把画纸放回石桌上,翻了个白眼,“陆大哥,我觉得你这人挺奇怪的,要么说废话,要么不说话。”
陆怀瑾咳嗽一声,“我觉得你更奇怪。你到底是什么人?做什么的?”他不免开始怀疑她的身份。
“你不是叫我村姑吗?我可不就是村姑喽。”顾霜霜冲着他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
她的言行让陆怀瑾蹙起了眉头,心里有种憋着口气无法吐出来的闷沉感。在山村外,除了秦衍,谁敢这么跟他说话?
在厦川,谁敢招惹陆怀瑾,必然没有好果子吃。
陆怀瑾十分不爽地瞪着顾霜霜,偏偏这丫头还一脸天真无邪,咧开嘴笑得灿烂,“陆大哥,你瞪我干啥?”
“别叫我陆大哥。”他腿脚不能动,坐在石凳上脊背挺得笔直,“我跟你熟吗?套什么近乎?”
“嗯。”顾霜霜一面收拾画纸笔墨,一面点头,笑眯眯闭嘴,不再说话。
过了一会儿,她进了屋。陆怀瑾在院子里坐着一动不动,看见厨房的烟囱开始往外冒白烟,听见厨房里传来炒菜声。
顾霜霜从厨房出来,手上端了一碗热腾腾的汤面。面汤鲜白,上面盖了一层青翠的嫩豌豆尖。她用木筷一拨,一个裹着蛋白的煎鸡蛋从面汤里被拨了出来。
顾霜霜当着陆怀瑾的面,挑起鸡蛋往嘴里送,一下口,橙黄可口的蛋液溢出来,浇在青嫩的豌豆尖上,面碗里热气一冒,黄绿交接,让人胃口大开。
她吃面时发出呼哧呼哧声响,鼓着腮帮子吃得尤其香。平日里半点不爱吃面条的陆怀瑾,看她吃得这么香,居然开始吞唾沫。他紧蹙的眉头一松,不再瞪她,声音轻了一点,“喂,村姑,我的呢?”
顾霜霜呼哧呼哧吃着香嫩的豌豆尖,抬头眨着大眼睛看他,“我恨你糊吗?”
——我跟你熟吗?
“哈?”陆怀瑾的太阳穴突突跳,“你说什么?”
顾霜霜一口食物下腹,并不急着搭话,只是不疾不徐喝了一口热滚滚的面汤,满足地喘了口气,抬头看他,“我跟你熟吗?”
听清楚她的话,陆怀瑾差点一口血没喷出来,“村姑,你故意的?”
顾霜霜下巴一抬,一口气把余下的面条吃完,然后起身,打量着他,以教育的口吻说:“陌生人,不是我不给你饭吃,你的态度真的是不!太!好!我可没欠你面条!哼!”
她的“哼”字从喉咙里飙出来,怨念颇深。她抬手擦了擦嘴,端着碗回了厨房收拾,留下陆怀瑾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怔。
陆怀瑾拧着眉头,情绪复杂。就在他以为顾霜霜会断他粮的时候,顾霜霜另盛了一碗面条出来。这碗面比她刚才那碗更大,面更多,嫩豌豆尖更多,还多了一个荷包蛋。
他没反应过来,盯着面看了一会儿,这才扭过头看站在一旁的顾霜霜。
顾霜霜把筷子递给他,“喏,吃吧。”
陆怀瑾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看了她一眼,缓缓抬手,准备去端面碗。奈何面碗太过沉重,他勉强能双手端起来,但一只手拖碗,一只手拿筷子,对于现在N级伤残的他来说,做不到。
顾霜霜见状,主动端起面碗,用筷子卷起一撮面条,递到他嘴边,“喏,张嘴。”
陆怀瑾拧着眉头,要面子,死活不张嘴。
“爱吃不吃,不吃我喂狗!”顾霜霜扭过身,正准备张嘴喊狗,陆怀瑾立马张开嘴,咬住筷子,斯文地将面条吃进嘴里。
顾霜霜见他肯吃,有点欣慰。她又挑了一筷面条,递给他,他很配合地吃进嘴里。
面吃得差不多了,陆怀瑾盯着碗里两个荷包蛋,“挑个鸡蛋。”他的语气明显没有先前那么强硬,有点乞求的味道。
“那我能叫你陆大哥吗?”顾霜霜挑起鸡蛋放在他嘴边诱惑,并不急着喂进他嘴里。
陆怀瑾脸色一沉,长这么大,这姑娘是第二个敢威胁他的人。他没好气儿地瞪了她一眼,冷冷道:“随你!”然后就如愿以偿吃到了鸡蛋。
顾霜霜挑了一筷嫩豌豆尖给他,他嫌弃地撇开脑袋,“这是什么青菜?”
“豌豆尖,新鲜着呢,你们城里吃不到的东西。”顾霜霜八岁之后几乎没去过大城市,她二叔经常念叨,豌豆尖城里很难吃到。
陆怀瑾:“豌豆尖?豌豆发的芽?”
顾霜霜想了一下,点头:“差不多吧。”
“我不吃芽菜类植物。”陆怀瑾不吃的东西很多,尤其讨厌豆芽。
顾霜霜头一次见人挑食,她二话不说挑了一大筷豌豆尖塞进自己嘴里。奇怪的是,陆怀瑾看她吃,突然就来了胃口,他打断她,“留一口,给我尝尝。”
顾霜霜从碗里捞了几根,递给他。陆怀瑾又特别嫌弃地撇开脑袋,“换双筷子。”
“爱吃不吃!”
顾霜霜白眼一翻,准备把菜往自己嘴里送时就被陆怀瑾打断,“等等。”
她停住,抬眼看着他。
他轻咳一声,“我尝尝。”
顾霜霜倒是好脾气,也不记仇,笑眯眯地把筷子递过去,送到他嘴边。陆怀瑾尝了一口,她问:“好吃吗?”
他仔细咀嚼,居然发现这种菜口感不错,很清爽,他点头,闷闷嗯了一声。
这声“嗯”让她觉得特别满足,两只杏子眼又眯成一条缝:“陆大哥,你这人脾气太奇怪了!跟我二叔一模一样!”
陆怀瑾用手帕擦擦嘴,一派斯文儒雅。这条手帕一直放在他兜里,被顾霜霜清洗得很干净。他问:“你二叔什么脾气?”
顾霜霜把碗里最后一口面条夹起来,送到他嘴边,说道:“就你这样!动不动就凶!错了还牛脾气不承认,总是一副全村人都欠他的神情!我都害怕死他了。”
“你还有害怕的人?他不会被你气死吗?”陆怀瑾吃下最后一口面条,胃里总算暖和了一点。
“怕啊,我怕我二叔,也有点怕你。”顾霜霜说得很直白,丝毫没有掩盖的意思,想到什么说什么。
陆怀瑾嘴角一扯,“你这分分钟想气死我的节奏,完全看不出来是在害怕我。”
顾霜霜一手端着碗,一手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刘大婶经常说,女孩子受气千万不能忍。你给我脸色,我当然不能忍着啊!我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村姑,你懂得还挺多啊?”陆怀瑾看她的眼神有点冷,“还挺实诚。”
顾霜霜知道他的话不带褒奖,嘴巴一噘,得意地一哼,“我就当你是夸奖我啦!”
“呵,脸皮还挺厚。”陆怀瑾发誓,他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又实诚,还透着点文化气息的村姑。
接下来两天山里又开始下雨。陆怀瑾在床上躺了两天,真切地体验了一把作为一个农村残疾人的枯燥生活。
早上吃面,中午吃面,晚上吃面。他每晚做噩梦不是被泥石流盖住,而是被从天而降的面条裹住,然后被面条给勒死。
到了第三天,总算不是面条,却变成了早上稀饭咸菜、中午稀饭咸菜,到了晚上咸菜君人间蒸发,就只剩下一碗稀饭。这对于饮食一向规律又挑剔的陆怀瑾来说,简直是让人崩溃的。
头两天他暂且可以忍,虎落平阳还被犬欺,他陆怀瑾落难山村,委屈一下不打紧,以前也不是没过过苦日子,只是……这次也未免太苦了点吧?
这里的厕所,是肮脏简陋的露天猪圈。他每次上猪圈蹲厕所,都觉得有人偷窥他。这里的屋子潮湿、阴暗,比他家金元宝住的房间还差。
金元宝,是陆怀瑾养的一条阿拉斯加雪橇犬。由于他的关系,他的狗也在微博上一炮而红,金元宝参演过秦衍主演的一部电影,所以它也算是条娱乐圈名狗了。
至于高贵的阿拉斯加雪橇犬为什么会有这么土鳖的名字,是陆怀瑾亲爷爷干的。
陆怀瑾发现顾霜霜每天早晨都会出门,晌午才会回来。有时候她在院子里一待就是几个小时,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他隐约听见院子里有唰唰的声响。
那声音,像是在射箭。
雨连下一周。陆怀瑾每天都盼着救援队来村里搜救,但他这几日除了顾霜霜和狗,刘大婶,就再没看见过任何人。陆怀瑾空闲下来就开始胡思乱想,他想,是不是家里人连葬礼都给他办好了?
他越想越心烦。顾霜霜把他扶去院子里晒太阳,坐在院子里给他换药,他刚在石凳上坐下,就一把拽住她的手腕,问道:“村姑,路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