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二十个出租车司机(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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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叫我爸爸

这条公路连接海林县和林海县,中间要翻过几个岭头和几座隧道。除了夏天路边卖西瓜的老农,这条路不太有人走了。而陆林正极不情愿的跟在老陆的身后,老陆也极不情愿这个时候后面跟着个人,而且还是自己儿子。

周五下班,办公室里,老陆啪的关掉电脑显示器,把电脑前的儿子陆林拽起来。不巧今天刚好两个局长都出差,单位里没有留下专车送老陆回去,老陆只好带陆林坐班车回家。陆林因为妈妈柳青出差只好跟老陆待了一周,本来可以待在奶奶家,但老陆想想儿子跟自己不亲近,正好借个机会相处一星期。

没想到,整整五天,陆林只顾着捧着电脑,父子俩背靠背,头碰头坐着。老陆原本以为三年级的儿子心里还是忌惮他的,没想到陆林自得其乐,根本不把他这个“主任”放在眼里。眼看着周末了,两个人连话也没说上几句。老陆摇摇头锁上了办公室的门。

牵着儿子的手走出单位大门,儿子木然的跟着。老陆一想到五天时间跟儿子的关系没有一点进展,不禁有点垂头丧气。因为工作的关系,老陆一直在外地,只有周末才回趟家,大概因为这个错过了和儿子建立感情最佳的时间。陆林性格内向,很少看到他脸上有表情变化,根本不像五年级的小学生,跟他妈才会流露出一些孩子的天性,比如要吃冰淇淋。还记得一个周末,一家三口经过肯德基,儿子拽他妈的衣角,老陆看在眼里,心想今天这个机会就让给当爸的吧,他凑近陆林问他想吃啥,陆林看看妈妈,突然眼睛就红了,说什么也不吃。老陆才算知道,他们父子的隔阂不是一般的深了。

两个人走到路口,这里地处城乡交界,周边到处都是农副市场,满载柑橘的三轮车一辆辆从眼前经过,收摊的小贩站在路边,蘸着口水点着一天的进账。老陆看到陆林的脚一直在马路牙子上小心翼翼地蹭,原来是踩了个烂橘子。

“我来擦擦,越蹭越脏。”老陆俯下身子,这一身啤酒肚要弯下腰来不容易,老陆只好直起身子解了西装的扣子再弯下。陆林就打量着爸爸的脑袋,头发梳的服服帖帖,油亮油亮的。等擦干净了,老陆扣回了衣服扣子,把手放在儿子的肩膀上。车子不一会就来了,这种县际班车都是个人承包,中途停靠的乡镇特别多,所以就别提车上多乱多脏了,老陆低头看了眼自己笔挺的西装。他不是没有坐过,但今天带着儿子,要是两个局长不用车,今天就能最后挽回点面子了。想到这,老陆心里多增了一份郁闷。

原本坐这种班车一定要抢的快,不然前面一个个都是扁担箩筐的,上了车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但老陆今天有意不去跟那些人抢,第一我好歹是有身份的人,第二今天带着儿子,不能让儿子觉得老爸在外头是这么市井的样子。父子俩被夹在门口,老陆腾出两只手撑着前面的挡风玻璃,陆林就安静地待在下面,觉得这里的味道就跟奶奶家一样,有灶里飘出的烟灰的味道,还有那种奶奶身上棉衣特有的味道。车厢里热闹的很,坐这趟车的都是乡里乡亲,谈起今天在市区买了多贵的衣服,城里的医院真是吃人。

车子还在不停的上人,老陆守着窗前这块地不准备动,不时被扁担硌到脑袋,被脚下的麻绳拌着脚。老乡客气,咧嘴笑笑,老陆就缩缩脚,老乡就不客气了,巴掌大的位子又小了一寸。陆林的脑袋就紧紧贴在老陆的肚皮上,老陆想想五天了总算有亲密接触的机会了。

车子晃悠出几个乡镇,陆林在底下不安分起来,脑袋在老陆肚皮上来回噌。

“闷。”陆林皱着眉头,一脸的痛苦。

“没事的,爸给你开个窗。”老陆一脸的尴尬,原本夹在腋下神气的公文包现在抽出带子挂在了脖子上。

老陆回头让边上的老乡开个窗,老乡一听这外地口音,眼睛立马移开了,老陆低头看看儿子,陆林还眼巴巴看着他,他不得不回头再叫了声,朋友给开个窗。可老陆这一身行头在这辆班车上一点都不好使,老陆脸上有些燥热,没办法低头冲陆林笑笑,“来,爸给你吹吹。”说着就冲着儿子的鼻头猛吹了几口。陆林看到爸爸那布满烟渍的牙,和那黑洞洞的鼻孔,把头深深埋了下去。

车子开的不紧不慢,乡间的公路又颠簸,老陆后悔自己要面子不去抢个座。老陆把儿子的手放在自己腰上,让他抱紧了别摔了,而且,自己两只手撑着车窗,腾不出手照顾自己兜里的钱包,就借儿子的手用用。车子开进了黄昏,人少了不少,但这地上扔满了玉米棒,棒冰纸,还有踩烂了的桔子。老陆解开上衣扣子,找个杆子靠着,儿子立在他前面,抱着他的大腿,摸着儿子的脑袋,心想这趟真是受罪。

才轻快了一些,老陆发现钱包不见了。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圆了,摸遍口袋,翻了又翻自己的公文包,就是找不到。陆林小心翼翼地问老陆:“是不是有小偷?”

老陆抬头环顾了四周,坐对面的老头老太太老的眼睛都不见了,站着的几个大爷手里都捏着扁担,脚下立着箩筐,抱小孩的少妇,进城逛街的少女,在老陆眼里,这些人都是一眼就能看穿。老陆顾不得儿子,喊了一声,他妈的,谁偷我钱包。车上顿时安静了,连抱在怀里的小孩都楞住看向老陆。当然大多数人听明白什么事后,都一副事不关已的表情。站在老陆身边的几个大爷纷纷用脚把边上的箩筐踢的离老陆远一点,好像生怕老陆那筐里的几个烂桔子出气。坐在对面位子上,刚才没有帮老陆开窗的后生发话了,用的是他们的方言:“车上全是我们海林的,你说说看,是谁偷的?”老陆没有先去看那个后生,而是环顾了一圈,多数人的眼神迷离,只要没在说我就行,也有几个像是兔子,警觉的竖起耳朵。老陆这才慢悠悠看向那个后生,一身黑皮,看着他露出的半个手臂,就像一条泥鳅。老陆一只手放在皮带扣上提了提,一只手把陆林护在身后,“怎么,海林人都是活雷锋?”黑泥鳅没有回答老陆自认为幽默的反问,只是上下翻动了一下嘴唇,一口唾沫飞到老陆脚下。结果不偏不倚落在儿子的脚后跟,陆林转头看了眼那个黑泥鳅,又抬头看了看老陆,最后把眼神落在自己的脚后跟上,轻轻用另一只鞋的后跟去蹭。老陆把儿子搁到身后,就向前跨了一步,抓住那黑泥鳅头顶的扶手,脸冲下望着他,“才吃了几年饭,就出来做流氓。”没想到他噌就起来了,一把推开了老陆,对着一车的人喊着:“妈的,说我们海林人做贼?”

两分钟后,车子紧贴着路沿停在路边,最先被推下来的是老陆,衬衫的扣子全被扯烂了,露出一身肉色的棉毛衫。路边是片水稻田,紧跟在后面的黑泥鳅晃着膀子就下来了,而老陆侧翻在田里,压出一个人形,嘴里仍不服气,用林海的方言回骂。黑泥鳅身后,陆续下来拿扁担的大爷,还有拿扫帚的司机,就连车窗上,抱着孩子的少妇也把半个身子探在车窗外,用最脏的话骂着。

老陆栽倒在湿滑的地里,一时起不来,只能任凭来各种家伙在自己身上招呼,无奈把身子蜷缩在一起,双手抱头,紧紧咬着牙齿。但脑子飞快地转着,眼睛通过一圈的腿缝向外看,他想找他的儿子,我儿子还在车上。

陆林抱着老陆的公文包,浑身颤抖,嘴巴一张一合却没有一点声音。他透过车窗看到倒在田里的老陆,像只龙虾,打一下腿就弹一下。陆林的眼眶充盈着泪水,但他极力张大眼睛,忍住不让眼泪流下来。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忍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忍不住了之后要干嘛,只是忍着。

直到大概十分钟以后,路过的车子渐渐停下,看热闹的人逐渐多起来,司机就招呼他的父老乡亲上车回家了。刚才那些劳动号子般的捶打声停了,老陆的皮鞋被乡亲们甩出老远,头发在泥水里结成了块。陆林终于在这一刻失控了,迎着上车的人群一头扎了下去,挥着胳膊,乱蹬着腿,嘴里喊着爸爸,十多年来的头一回。车上的乡亲们笑做一团,原来车上还有个龟儿子啊。

天色逐渐暗了,等再翻过远处的那个岭头就能看到家了。陆林极不情愿的跟在老陆的身后,老陆也极不情愿这个时候后面跟着个人,而且还是自己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