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二十个出租车司机(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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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救护车司机老陈

校医院建成后老陈有了一份工作,开救护车。当然,毕竟只是一家校医院,不怎么有出动救护车的机会。老陈之前在后勤校车队工作,是个勤快人,对车子尽心尽责,下班之后,自己那辆8号车里里外外收拾的干干净净。老陈唯独不爱讲话,对人顶热情也就是笑笑,一般出车的间隙,司机班的师傅们都会坐一块儿闲扯,老陈就握一个茶壶在边上坐着,很客气的散烟给别人抽,他并不是不参与谈话,这从他的神情能看出来,谈到一些话题老陈会有反应,脑子在转,在组织语言,但往往没有合适的机会说出口,于是就笑着摇摇头。大家也很少拿老陈开玩笑,不管当面还是背后,因为大家的印象里,说到老陈往往就是用好人这两个字来评价,而更具体一些的词,谁也没有想过。

其实是有一些词能更准确概括老陈的,但是往往一个人从事了什么职业,就被这个职业的身份替换了,比如说医生直接用来代替细致耐心的人,司机直接代替那种能把痰吐出好远的人。而准确地说,老陈是个过于敏感的人。

在去了校医院以后,老陈每天和全校唯一的一辆救护车相伴,以前伺候车子的本领全用在这辆福特全顺身上。老陈的常规任务就是隔天开着车去处理医疗垃圾,半小时的车程,到附近的一所中西医结合医院。除此之外,还没有任何紧急情况需要处理的。校医院因为刚落成,很多事情都还没有变成常规,而一旦变成常规了之后,就可能再也改变不了了,比如老陈的救护车变成垃圾车,老陈也从司机变成清洁工。

等到医院的日常工作开始有规律地运转起来之后,老陈发觉有点不对劲,倒并不是因为自己出去倒垃圾的事,而是发现自己的话多了起来,而且是心里自言自语的话。比如坐在值班室里看报纸,突然心里开始发话,老王这个人其实没什么真见识,什么观点唬人就信什么,就说最近这些个恐怖袭击,他一口咬定,甭管出什么事,找美国算账总没错,其实这个人心里露怯,再往深问他俩问题准给他噎住。再比如,开车在路上时,心里说,王医师跟李医师不怎么对付,那天进去提垃圾,李医师头都没抬,王医师好心帮我提了一袋,李医师仍旧头都不抬,两个人心里较着劲呢。再比如,很多过去的场景又很清晰地出现,那次在校车站值班室,雷哥从烟盒里抽出3根烟,可是算上我自己,沙发上坐着老王,领导,阿龙四个人,领导那根,雷哥肯定少不了,老王跟雷哥同年进的校车队,肯定也占一根,阿龙呢,阿龙媳妇跟雷哥媳妇是亲姐妹,人家什么关系,这么说,这三根烟里头,肯定没有我的了,幸亏当时到点该出车了,不然可就尴尬了。

很多细节不分时间顺序地出现,于是老陈干脆给自己沏好茶,备好烟,打算让水自己流干。念初中时候,有一阵子老陈每天都心烦意乱,他总觉得自己身上有异味,开始每天一遍遍给自己洗澡,去上学的路上,总会观察路人的表情,假如恰好有谁摸一下鼻子,皱一下眉头,老陈马上赶到浑身不自在,没有勇气再走到学校。而在教室的时候,前前后后都是人,让老陈更加不自在,他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疯了。最后这个问题的解决也很有意思,那天恰巧有同学经过老陈身边,咒骂了一句谁放屁,真他妈臭。原本跟老陈没有关系的事情,但老陈坚信就是因为自己身上有异味,立马夺门而出,钻进厕所,在厕所隔间里,他浑身开始发抖,觉得下一秒他回教室就会被所有人指着笑话,他又后悔自己干嘛出来,这下该怎么回去。上课铃声响了,最后陪老陈进教室的是一股恶臭,老陈低头坐在了位子上,身后是一串稀黄的脚印。最后老师批准老陈回家去洗鞋子,老陈一脸轻松的出来了,尽管之后自己多了个黄金脚的外号,但这个毛病也随之解决了,至今老陈都佩服自己当时的主意。再说刚进校车队时候,大家给小陈的评价就是机灵,懂事,该说什么该做什么,这小伙子心里有谱。而小王简直就是个愣头青,没有规矩。可你看现在,老王混到了后勤部,当了科长,老陈去了鸟不拉屎的校医院开救护车。老陈只做到了一面,不该说的不说,而该说的一句也没有说过,因为整个队里十几号人,一句话说出去,不能保证能进每个人的心坎。这其实是老陈每每组织语言时候想的最多的,想到一句话用一秒钟,但分析这句话能被几个人听进去,是多数还是少数却要花三分钟,等觉得妥当了,时机又错过了,那时候可能老王已经机关枪一样扫出一串话了,这些稚嫩,不加思考的话老陈听了,也只能笑着摇摇头。如今在路上再碰到老王,老王也客气的递烟,老陈总会回报比其他人更热情的笑容。

一天又一天,脑子像关不住的水龙头,一刻停不下来,老陈开始厌烦自己这么絮叨。等到素材都放完了,又开始自发地总结归纳,发展到最后,哪怕在路上跟陌生人有一个眼神交集,也会让老陈愣神,细想他表情里代表什么意思。都过去三十多年,老陈觉得初中时的老毛病又犯了,这次好像更恼火。

大概在学期期末时候,校医院有了第一次出动救护车的机会,一个大四学生喝多了酒,送到校医院时候已经神志不清了,医生决定赶紧送到市里的大医院去。老陈当时在场,把那个眉眼还挺清秀的男生抬上了车,车子里塞满了人,辅导员,老师,同学都涌上这辆福特车。时间大概在午后1点,车子驶到二环就开始走不动道,老陈反应过来自己开的是救护车,伸手拧开了警报,同时打了个方向,在这个红灯的路口冲了出去。从这一刻起,老陈好像给自己的脑子拧了旋钮。老陈路上不停地变道,按喇叭,眼神变得专注,车子像手术刀一般切开车流,对于擦身而过的那些司机,老陈眼睛都不斜。这在平时,是难以想象的,老陈平时变个道也担心后面的前面的车子会不开心,而超车时候,更要看一眼旁边的司机,给一个抱歉的眼神。车子进了市区,终于在一个拥挤的车流里停下,老陈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心跳,车子里的同学老师此时此刻都像笼子里受惊吓的动物,老陈回过头,去接触他们一个个的眼神,除了自己的心跳,他不再听到别的话。老陈心情变得很好,打开录音机,放进自己最喜欢听的磁带,第一首是李宗盛的《生命中的精灵》,“关于心中的话,心中的话,只对你,一个人说。”

等车子停到急诊室门口时,车上原本呆滞的人又活络起来,忙着推担架,跟医生交涉,老陈尝试着再去接触那些人的眼神,心里又开始说话,这个老司机开起车来真不要命,听这些歌,这老家伙还怀着春呢。老陈略有些不好意思,偷偷关了收音机。

这档事结束过后,老陈申请了一个更远的医院送医疗垃圾。隔天一次的送垃圾成了老陈最大的乐子。出了校门后,在第一个红绿灯你会看到这辆救护车已经按奈不住心里的喜悦了。绿灯亮,车子故作镇定,慢慢地起步,等过了路口,你准能听到它撒欢的声音了。老陈在车里的表情很沉着,很冷静,虽然车里放着的是许冠杰的《半斤八两》。大约四十分钟的车程,在最后一个路口老陈关掉救护车的警报器,等车子稳当地停在医院后门,再一个干净利落的手指动作关掉收音机,一路小跑着把垃圾丢进医院,出来时候,给看门的老头扔一只烟,好像世界上只有这个老头在跟他分享这个快乐的秘密。老陈回到车里坐定,迅速拧开收音机,情绪马上又能回到刚才。

最开始的一两个月,老陈感受更多的是刺激,是面对红灯一往直前的豪迈。过了这段时间,老陈更喜欢听张学友了,尤其喜欢《情网》。

“请你再为我点上一盏烛光,因为我早已迷失了方向,我掩饰不住的慌张,在迫不及待地张望,生怕这一路是好梦一场”。

虽然远远听到救护车的声音,但你看到车子并没有火急火燎要往哪里去。一次老陈在经过一个路口前,听到马路对面的一家跳楼甩卖店里放着张学友的歌,没有听清,于是干脆在前面的十字路口表演了一个三百六十度的旋转,哦,原来是《心如刀割》。

这样的生活大概持续了两年,老陈到退休年龄了。这天老陈从救护车里装回了满满一兜的磁带。其实老陈退休还有另外的原因,大家都说老陈自从那次送学生去医院后,人变了,不怎么理人,也不爱笑,整天总是一脸严肃地在校医院的走廊里找垃圾,大家都有点害怕。

我那天就在老陈驾驶的去医院的救护车上,车子到的时候,他回过头,我们的眼神交叠,背景音乐是生命中的精灵,我心想,真是一个可爱的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