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间的一天,马小军回到宿舍跟我说,“张渡,我的书包很丑吗?我去跟一个女孩表白,她说我背的书包太丑了,就这样无情地拒绝了我,我实在想不通。”
马小军总是背着一个奇大无比的黑色书包,里面不知道装的是什么,而且去到哪里都要背着。
“是很丑,而且很可疑。”我点点头。
“可疑?”
“你的书包,这么大,”我说,“大得足够可以装得下被肢解过的人的尸体了,我在想,你该不会每天都在大学城里绑架人口,杀掉后再肢解了背在书包里四处抛尸吧。”
“哪有的事!在高中的时候我要背五公斤的辅导书回家复习啊,要不然怎么考上大学。所以,我只是背习惯了,喏,现在里面其实没有什么东西。”他说道。
“哟,还有雨伞、纸巾,这不都是女孩的包包里才会带的东西嘛!嗯?还有一个陀螺!”我好奇地看了几眼。
“没有雨伞可不行,出门就会提心吊胆的,总会担心下雨。这个陀螺……是高二的时候放进去的,哎呀,居然忘了拿出来了。”
“如果我是女孩,就算你不是杀人抛尸的变态狂,也不能忍受你把一个陀螺放在书包里两年都忘了拿出来吧。”
“我再也不要背这个书包了。”马小军懊恼地坐在椅子上。
“不过,书包也许不过是个借口罢了。你知道,女孩拒绝人总会找些莫名其妙甚至无关重要的借口,但是对真正的理由却绝口不提。”
“她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你好嘛!你想,本来她因为觉得你很丑才拒绝你的,但是却对你说是因为你的书包太丑了才拒绝你的,总会让你心里好受点。”
“可是,我妈妈说我很帅啊!”马小军噌地一下站了起来,拿起他桌子上的大号镜子自顾自地端详着自己,拨弄起他那头干净利落的短发来。
“我只是举个例子,你还是很帅的。”我安慰他说。
他似乎稍稍宽了心,又啪啪啪地打开桌面排插上的电源开关,准备玩游戏,“哎,别管她了,女孩真是令我捉摸不透。还是游戏令我容易掌握,一关关地通关,打不过就练级加属性,可是对于追女孩,真是令人感到无从下手。”
听罢马小军追女孩的趣事,夏葵也不由得大笑了起来,惹得周围的学生纷纷回头看我们,夏葵好一会才止住笑,连连说道,“真是个有趣的人呢。”
按照约定,每逢周四下午,我便来夏葵的学校陪她上舞蹈课,我们渐渐变得无话不谈起来。
“他可是个认认真真的人呢。在家里的严加管教下长大,因此上了大学后便放纵起自己来,不喜欢去上课,不喜欢回家,但是从来都是认认真真的,认认真真地逃课,认认真真地玩游戏。别人一旦在一种长期绷紧的状态下突然松掉了,往往人就会变得混乱起来,但是他就不会。大概因为他这一点,我们才成了好朋友。”
“他喜欢的那个女孩,到底是个怎么样的女孩呢?我想知道。”夏葵问我。
“说起来,马小军的嗓音非常好听,他也确实有唱歌这方面的天赋,因此去参加了一个叫什么校园十大歌手选拔赛的比赛,也很顺利地进入了决赛,班里为了支持他,给他买了一束玫瑰花,打算在他唱到高潮时由班花给他送上去。班花上去的时候,他大概唱得太动情了,居然很潇洒地给了班花一个熊抱,台下的观众马上沸腾了。马小军那一刻完全在欢呼声和口哨声迷失了自我,然后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把那束花抽出来,丢向台下的观众——结果丢出去的花全部落在了前排的评委席上,弄得评委老师们满头带刺的玫瑰花。最后,马小军当然没有拿到名次,但是却对那个班花产生了感觉,便去追起她来了。”
夏葵又笑了好一阵。
舞蹈课结束后,我们到学校旁边的一家叫“奇鸟儿”的餐馆吃饭。夏葵非要拉着我来这里,说要答谢我陪她上课。餐馆的服务员是个胖胖的女孩,一站在窗前就完全挡住了光线,大概因为太胖了找不到对象的缘故,所以对餐厅内的情侣都有一种毫无来由的敌对情绪。她大概误会我和夏葵是情侣关系了,所以此刻正面无表情地站在旁边,冷冷地看着我们,一副“一定是你们抢了我的男朋友”的表情,我们飞快地点了餐,好打发她走。
“我们学校最近又死了一个人,还在那棵树。”夏葵压低声音说。
“听说了。”我点点头。
“真是诡异,在同一棵树,才相差不到一个月,就死了两个人。”
“是很诡异。”
“所以学校上出现了各种传言,什么当初广场上本来是一个坟场,在挖地的时候在那棵树的位置挖出了五口空棺材,所以必须要死五个人才能平息那个坟场的怨气,还有说他们相继去那棵树自杀是为了某种异教的殉教仪式。总之,什么样的传言都有,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那些说法不过是满足大家的好奇心罢了。人要自杀,总归有他们的理由,作为在生者去看待他们,总是会有所偏颇的——因为和死者的角度完全不一样嘛!”
不一会儿,我们点的餐上来了。
“这里为何要叫‘奇鸟儿’这样的怪名字?”我吃着一份普普通通的海鲜炒饭,干燥燥的,饭粒有点硬,但是因为刚做过运动缘故,吃起来的味道还不错。
夏葵点了一份烟肉蛋汁意面,她把烟肉、蛋汁和意粉搅拌在一起,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据说以前这家餐厅可是养了很多鸟儿在这里,各式各样的,吃饭的时候那些鸟儿会在你耳边唧唧喳喳地乱叫,后来这些鸟儿都死了,但是餐厅的名字却沿用了下来。”
“好在都死了,要不吃饭的时候一排鸟儿像学校开运动会时的仪仗队似的在耳边乱叫,我非疯掉不可。”我说。
“我也觉得现在这样挺好的。不过你说我这个学校,怎么连鸟儿都活不下去了呢?”
“你的学校总是在死人,虽然说不上伤感——因为那些人我并不认识,但是总归让人心生不快,而且我们还要每周在‘死人树’旁边跳舞,每当想到这一点,我就在想:我们究竟生活在怎样的世界里!有一次我做了个奇怪的梦,我来你的学校找你上舞蹈课,但是你们学校的人全死了,不——应该说全世界都死了,到处都是尸体,你说恐怖吗?”
“包括我也死了吗?”夏葵问。
“嗯。在梦里,周遭只有我一个人。”
“放心好了,就算全世界的人都死了,反正我不会死的,你尽管来找我好了。”夏葵说,“虽然以前我有过死亡的念头,但是那样的事情,我觉得已经离我十万八千里远了。”
“但是全世界的人都死了,恐怕只有爆发瘟疫或者丧尸病毒之类的才可以做到的吧。”最近我看了许多欧美丧尸电影,所以这段时间里满脑子都是丧尸。
“如果到那时候,你知道我想干什么?”夏葵说。
“不知道。”
“和你好好地大干一场,在尽是尸体的广场。”
“你的想法真够特别的。”
“喂,你别想歪了,我们可是肩负着繁衍人类的重大使命的,所以,我们要好好地干才是。”
“我好好干就是了,边想着人类的使命。”我故作严肃地附和道。
“不过,在世界末日之前,我们可不能这样干。嗳,张渡,你现在是喜欢着我姐姐,是吧?”
“是的。”我老老实实地承认。
“从动物园那次我就看出来了,你看着姐姐的时候,总有一种温柔的目光呢。”
“从第一眼喜欢上了。”我跟她说起第一次见到秋葵的情形。
“那为何不去追求她,是因为她有男友的缘故?”
“这固然是一方面的原因,但是,主要是我感到我无法这样做。”
“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的人生,正如漂浮在茫茫的大海里,既无方向,也无波流,出奇地平静——这才是最糟的情况,如果有风浪,我还有搏斗的勇气,如果有方向,我总会拼尽力气游去——但是偏偏什么都没有,包围我的只有柔弱的海水。所以,我总不能对我喜欢的女孩说:秋葵,请跟我一起在海上漂流吧。这样的情况,你懂?”
夏葵点点头,随后叫来服务员结账。那个胖胖的女孩依然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
我们走出店门,往校园的方向走去,校园两旁的紫荆花正值花期,花开五瓣,连树连枝地一片胭红,如一只只惊伏的小鸟簇拥在颤颤巍巍的枝头,晚风一过,便抖抖身子,落地而飞。我们走在满是花瓣的校道上,脚下发出松软的、吱吱的声响。
“喂,你看那些人。”夏葵扬扬眼,示意我看旁边一些戴着“文明使者”字样的红袖章的学生,他们正皱着眉头神情严肃地看着过往的同学。我问夏葵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最近学校要评选什么国家级‘文明学校’,因此出台了些严肃的规定,比如,情侣不能在食堂相互喂饭,男女学生不能在校园里勾肩搭背之类的。这些人正是学生会派出来监督学生的。”
“真是什么样的规定都有啊,我们可都是成年人了嘛。”我说。
“不过,刚看到那些学生戴着‘文明使者’的袖章出现,而且都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可是笑喷了。我觉得,这样一本正经的世界,正是这个世界的可爱之处呢!”
我不由得点点头,“对,没有这些一本正经的人,世界大概会少了许多乐趣。哎,不过这些学生大概也是被迫的,不然谁愿意戴个红袖章出现在校园。”
这时夏葵突然挽着我的手臂,依偎着我的胳膊,她的呼吸一下子靠近过来,几乎近在耳边,“我们亲密点,看看前面的那个红袖章高个会不会冲出来阻止我们。”
前面一个戴红袖章的高个子学生果然直直地看着我们,我们不动声色地越走越近,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夏葵突然瞪了他一眼。
“你看,不过是欺软怕硬的家伙嘛!”走远了后,夏葵放开了我的手,笑着说。
“也许人家不过喜欢看你瞪眼的样子,你瞪人的时候可是相当的可爱哟。”
“真的?”
“千真万确。”
“听到你这样说,我可开心了。”夏葵说,“不过,张渡,你可有把我当成秋葵的时候?”
“怎么会呢,你和秋葵,就算同样的装扮,我也不至于把你们认错,虽然样貌一样,但是你们之间的眼神、姿态、语气总归是不一样的。你是你,秋葵是秋葵,这点我可是分得清清楚楚的。”我说道。
“如果你说会,我可真会生气的。”夏葵说,“再见。”
然后便迎来了一场盛大的雨季,整个五月,天总是阴阴沉沉的,雨无休无止地下个不停,仿佛这个雨季永远不会过去。也正如此,夏葵的舞蹈课已经连续好几周都被取消了。我终日行走在湿漉漉的日子里,无论坐在阶梯教室里上课,或者坐在图书馆里看书,抑或躺在宿舍那张狭小的床上百无聊赖地发呆的时候,窗外总是伴着沙沙的雨声,我有时候和秋葵一起并肩走在雨伞下,或者一个人独自撑伞走在雨中,身边总是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水雾。我感到日子仿佛停滞了下来,无论我走在哪里,今天还是今天,今天永远不会走向明天。
“喂,张渡。”又一个周四的上午,我被夏葵的电话吵醒了。
“嗯。”我含糊地答道。
“下午的舞蹈课又取消了,这鬼天气。”
“噢。”我的脑袋沉沉的,想起我已经一个月没有见过夏葵了。
“那棵树,又死了人了,这次是两个人,一对情侣跑去那里自杀了。”
“是怎么死的?”
“当然是上吊死的,难道他们还会拿把斧子把那棵大树砍了,然后躺在地下,眼睁睁地看着倒下来的树把自己压死不成?你的脑袋是被什么搅成浆糊了吗,还是根本对我说的话无动于衷,所以只是草草地应付我的话。”夏葵的语速急促了起来。
“可能是我的脑袋刚被驴踢了。”
“别跟我开玩笑,我是认真的。”
“也许是这天气的缘故,把我的脑袋弄得昏昏沉沉的。”我辩解道,“而且刚起床,还没清醒过来。”
“别怪什么天气!你再这样下去,如果我是姐姐,永远也不会喜欢上你的。”说罢,夏葵便挂了电话。
我对着电话,对夏葵这毫无来由的生气感到莫名其妙,呆了几秒,便再拨过去给夏葵,但是夏葵都挂断了。我翻过身继续躺着发呆,想着迟些再向她道歉好了。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但昨夜的阴霾天气还没有散尽,水汽在空中凝结了,看不见太阳光,我猜测着外面的地面一定还是湿漉着,因为昨夜的细雨淋湿了整个夜晚,悄无声息的。我不知为何想念起秋葵来,便打电话约她中午一起去吃饭。
一些果皮、包装袋经过雨水的浸渍,凌乱而无力地躺在校道上,像这个雨季般摆出一副慵懒的姿态。我和秋葵踏在某个水洼边缘,再迈出来,地上便印出了几个清晰的鞋印。
校道两旁的紫荆树只剩下几枝残花在挣扎着,企图再看看这个春天多一眼,恋恋不舍的样子。叶子里的叶绿素经过一个春天的沉淀,浓绿浓绿的,蒙上了沉重的色调,然而一些斑驳的浅黄色已浸渍了它的边缘,所以显得更苍老了。小鸟啾啾的叫声隐隐约约,仿佛在这些茂密参差的枝叶间,又仿佛在远处传来,捉摸不定。我和秋葵走在排水沟的石板上,踏上哪一个盖得不严实的石板,石板便会闷闷地“咕嘟”一声。排水沟旁一长排矮矮的灌木从,已在树梢上吐出了一层新叶,嫩青嫩青的,仿佛决心要打破这阴沉的天气。
我和秋葵说起了今早和夏葵通电话的事。
“夏葵这个孩子,虽然表面看起来很坚强,但那不过是要掩饰自己内心的不安全感罢了,所以她更需要更多的爱,作为她的姐姐,我总觉得在这点上亏欠了她。在学校里她又不愿和我亲近,所以拜托你,去好好照顾她好了。”秋葵说。
“我和夏葵,不过是……”
“张渡,我也并非有什么过分的要求,只是把她作为好朋友好好看待,你总可以做得到的。”秋葵认真地看着我说,“因为,你是我信赖的人。”
听到秋葵这样说,我只好点点头。
短暂的沉默,脚下走过的一块石板又“咕嘟”一声。
“最近,总有一种奇怪的想法。”秋葵心事重重的样子,与往日活泼开朗的她大不相同。
“什么想法?”
“有时候,我感到我的人生顺利过头了。”
“这样挺好的嘛,总没有人愿意去自讨苦吃。”
“可是,就是顺利过头了啊。从小到大,总是被人宠爱着,无论遇到什么事,也总会迎刃而解。特别是最近,我那个男友也跑过来说,秋葵,我没有了你可不行。这样的话,他以前可是一个字都不肯说。总的来说,是我爱他比他爱我多很多,我常常为此而伤心苦恼,但是最近我们的关系融洽到不得了。”一阵冷风吹过来,秋葵不由得抱紧自己的手臂,“但越是这样,我就越感到不安,总害怕上天会一下子把这些东西都收回去了。”
“不会的。”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哎呀,今天剩是说些丧气的话。”秋葵突然醒悟过来似的,又恢复了往日的神色。
“这样的坏天气,把每个人都变得怪怪的。”我说。
秋葵点点头,随即我们汇入了前来食堂开饭的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也许秋葵正是隐隐约约地预感到什么,才会对我说了这番话的。但是如果让我提前知道往后会发生那样悲惨的事,我又会说些什么呢?事实上,我说些什么都无济于事,因为失去的人不再回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