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平行世界(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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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请好好地爱我(五)

秋葵死了,在那次谈话后的一周。她们宿舍的一个女生拿了一罐汽油回来,在晚上大家都睡着了的时候,浇在了宿舍里,随即点着了火。四个女生全部葬身火海。

事件引起了巨大的震惊,虽然在大学校园里学生的非正常死亡事件常有发生,但是这样严重的刑事案件还是震撼着人们的内心。大家都在底下议论纷纷,说纵火的女生是怎么蒙混过关把汽油带到宿舍里的,到底是什么原因要这么做的,是因为恋情失败,还是因为考试的压力,还是因为和舍友长期而来的矛盾所至,要不然怎么会用纵火这么惨烈的方式和大家同归于尽。看到大家这样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谈论着的时候,我总是起身离开,远远地。我觉得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不过是发生在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事情罢了,就像是“平行世界”理论所说的那样。死去的秋葵并非是秋葵,秋葵还是在原来的“此世界”里好好地活着,只是某日我早上醒来,竟然无端地掉进了另一个叫“彼世界”的地方,这个世界里没有秋葵,秋葵已经死去。

请早日让我回到“此世界”。有时候,我这样幻想着,希望某日我醒来,再次回到“此世界”,我来到课室里,秋葵还坐在那里,我们一起听着那个戴着假牙头发秃顶语速慢悠悠的老教授讲课。

“喂,张渡,为何你总对这事一言不发,你以前不是和秋葵很要好的吗!”

但是,这个世界只有这些自以为善心的家伙时刻提醒着我,一副责备的语气,这让我感到无比的厌恶,他们不过是让死去的人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和同情心罢了。

我想到了夏葵,秋葵的死去,想必最伤心的人是她。我拨了许多通的电话给夏葵,但是电话那头仿佛掉进了大海深处般毫无声息,不久便传来“嘟、嘟、嘟……”的空洞的声音。而发过去的信息,也是石沉大海,不见回音。我也在周四下午到夏葵学校的广场上去找她,广场上的那棵大榕树已经被移走焚烧掉,据说学校的领导认为那棵树是妖孽的化身,才会要了这么多人的命,因此将其焚烧掉一了百了。但是广场上没有夏葵的身影,连舞蹈课考试的那天也没有出现。

夏葵也消失了。

学校把秋葵宿舍外面被熏黑的墙面粉刷一新,又把附近几间宿舍那些惊魂未定的学生搬到其他地方,再让各个班级开展了一些心理辅导课程,世界便又似乎正常运转了起来。雨季终于过去了,六月的骄阳照耀着大地,校园里洋溢着一片祥和的气息,大家很快把这起纵火惨剧抛诸脑后,投入到应付期末考试的忙碌中去了。

学期结束后,我并没有回家,去找了一家连锁西餐厅打暑期工。每星期上六天班,负责在餐厅里的吧台帮忙,弄些甜品,调些酒水,切些果盘什么的,倒也很简单。我每天一早在学校坐86号公交车去餐厅上班,晚上很晚才回到宿舍。日子变得忙碌了起来,我尽量往自己空空的脑袋塞些无关重要的东西。

吧台里除了几个正式员工,还有一个从高职学校分配来学习的实习生,和一个与我一同进来的学徒。实习生白白胖胖的,是一个马上要升上高职二年级的学生,在暑假期间被学校分来这里实习,说是实习,其实不过是学校压榨劳动力的做法,他在这里工作收到的一半工钱都要上缴给学校。因此他对这里大为不满,每天给我抱怨这家餐厅的水平太差,他来这里实习实在是大失身份。

“张渡,我以后可是要做大厨的,在五星级酒店里给客人做各种美味的菜肴,但是你看这里,完全就是西餐厅中的大排档水平。”这句话他每天都要重复好几遍,就像祥林嫂一样喋喋不休。

“真不明白为何这些人要来这样的破餐厅吃饭,真是瞎了眼!”每次晚餐时段餐厅客人爆满大家都忙不过来的时候,他总是这样抱怨几句。

“你看这杯饮料,真是一点艺术感都没有!剥个芒果,和着冰块打杯芒果果汁,再在上面打三个不同颜色的雪糕球,插上一对薄荷叶,再把一枝吸管扭几个圈圈插上去,就可以出品了,有什么难度呢?我来这里就是学这些东西的吗!真是荒谬至极。”总之,吧台里的每一样东西他都要挑出毛病来,连那台咖啡机也不放过,“咖啡居然要用全自动咖啡机来出品,真是一点品位都没有啊!”

每次他向我抱怨,我都是默默地点头,有时候也偶然逗他一句,“既然这样,做个既美味又有创意的产品给大家看看嘛。”

“那样的产品倒是不少,全都一股脑地塞在我的脑海里,终有一天我会做出来,世人都会为之惊叹的!”他又这样夸夸其谈起来,但是吧台里他做的东西总是最差,不是卖相不好,就是工序弄得乱七八糟。“唉,这里的东西,我可是一点都认真不起来,所以才会做得马马虎虎的。”

而和我一同进来的学徒则是一个高高的英俊男孩,右耳戴着耳环,总是一言不发的,工作起来一丝不苟,他会在三个月的试用期满后成为正式员工。不知为何我总对他有一种不明来由的敌意,这种敌意甚少在我的内心出现,但是一和他接触,那种敌意便油然而生,控制不住。他并非是令人讨厌的人,因此我总对自己的这种敌意感到内疚。

吧台内一共有三把切水果的尖刀,但是这三把刀从来都不会同时出现。每次都是只有一把刀出现,而另外两把刀则不知藏在了何处,直到这把刀又忘了丢哪了,另外一把刀才会出现。有时候我也曾怀疑过其实只有一把刀,但是确确实实地这是三把不同的刀。因此,在工作的时候,我总是害怕被这两把看不见的刀锋所刺伤。

“我喜欢你的笑容。”有一天,一个也是暑假来兼职的侍应生走过来说。他说,每次我递果盘和饮料给他们的时候,我总是挂着微笑,令他感到很温暖。是这样的吗?我看着酒橱镜子里的我,那个我并非是我,那样的微笑不过是给这个世界的掩饰,但是内心却是空洞洞的,就像黑洞一样,吸收了一切的光线。我在黑暗里寻找着秋葵,我想好好地抱紧她,感受到她的体温。我后悔我一次都没有抱过秋葵,我的身上从不曾留下过秋葵的体温。

一个晚上,我又打了一次电话给夏葵,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想跟她说说话,和这个世界说说话。电话响了一会,似乎是接通了,但是那头却没有任何言语,良久,仿佛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叹息,便又挂断了。

不久后的一天,在上班的过程中,那个学徒被经理叫了出去,便再也没有回来。据说是因为他本来是乙肝病毒携带者,是伪造了健康证才来上班的,被餐厅发现了便辞退了他。再过了一段日子,那个实习生因为要开学了,也终于得到解脱般地走了。

随后,我也迎来了开学的日子,大二。

开学不久后的一个下午,我听到马小军回到宿舍说隔壁的外语大学的广场上又有一个学生自杀了。我第一时间便想到了那颗树,它不是已经不存在了么?然后便想到了夏葵,想到了那个梦:我来到夏葵的学校,里面的人全都死了,连夏葵也死了。

我突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便马上赶往夏葵的学校。

广场上没有了那棵大榕树,显得无比的空旷寂寥。学生是在教导楼上跳下来的,地上还有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尸体已经运走了,但是仍然有一些学生在现场围观。得知了死者是一个男学生的时候,我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终于凑够了五个人了啊,果然,‘五口棺材’的传说是真的!”一个围观的学生心满意足地说。

我离开了议论纷纷的人群,走在回学校的路上,不时有学生和我擦肩而过,但是没有一个人是夏葵。

但在我的宿舍楼下,我看到了夏葵,她简单地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T恤衫和一条牛仔热裤,露出一对苗条而光洁的长腿,原来的短发已经长到齐肩的位置了。她看上去瘦了一些,因此便觉得她似乎比以前长高了。

我上前一把抱住了夏葵,本来是一脑子要责备她的话:“你到底跑到哪儿去了?电话不接,短信也不回,让我担惊受怕的,我还傻傻地以为刚才要死的人是你。”但是话语出口的时候,却只是,“吃饭了吗。”

夏葵摇摇头。

然后我便带她去学校附近的一家餐馆吃饭。一路上,我们默然无语,我有许多话要对夏葵说,但是却又无从说起,夏葵也没有想说话的意思,只是默默地走在我的旁边。

夏葵的胃口出奇地好,我随便吃了几口,便静静地看着她在吃东西。吃罢晚饭,夏葵说想去喝酒,我也不想这么早就分别而去,便和她一起来到一家位于某个小巷的小酒吧。酒吧很小,只有七八张桌子,大概时间还早的缘故,只有我们和另外一桌客人,我和夏葵各自点了一杯鸡尾酒。

“我永远做不了姐姐。”喝了一口酒,夏葵说。

“当然,你是夏葵。”我说。

“我永远做不了姐姐。这句话是妈妈对我说的,在出殡的那一天,妈妈哭得很伤心,突然对我说了这么一句话,你永远都做不了你姐姐。我旁边的爸爸把她吼了回去,但是这次我却觉得妈妈说的是对的,我一点都没有为这句话伤心,有时候,我想该留在世界上的不该是我,应该是姐姐。”

“秋葵不会让你这样想的,她比你想象中要爱你。”我便说起了和秋葵的最后一次谈话,她要我好好照顾夏葵的话语。

“但是她越是这样,就越令我伤心。姐姐出事后,我便请假回家了,期末考试也申请到下学期再补考。我把自己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只有吃饭的时候才出去,我想到我自己的任性,自己非要把自己和姐姐生生地剥离开来。上了大学后,我一次都没有去探望过姐姐,也不许姐姐来找我,哪有这样的姐妹,像是不相往来的仇人,我只顾着自己的感受,又何尝想过姐姐的感受?”

“你不必这样责怪自己。”我安慰她说。

“不。上年圣诞节动物园的那次,你还记得?”

“记得。”

“小时候,奶奶喜欢姐姐,总是带姐姐去逛动物园,一次都没有带我去过。所以,姐姐那次才约我一起去的,她知道我一直想去动物园逛逛,劝了我好久才去的,说那里没有认识的人,我们可以一起逛逛。就是这样心地善良的姐姐,我却把成长中的那些不公平待遇归咎在她身上——虽然我以前没有承认过,但是我最近我想明白了——以往我对姐姐的敌对情绪多多少少有一些。这对姐姐是极不公平的,但我连对她说对不起的机会都没有了。”说罢,夏葵嘤嘤地哭了起来。我扶着夏葵轻轻抖动着的肩膀,拿了几张纸巾给她擦眼泪。

“在姐姐死后的那个晚上,我梦到了姐姐,她在梦里笑着对我说,夏葵,这次我把欠你的,全部都还给你了哟。听了这句话,我在梦里哭了一个晚上,早上醒来后,又哭了一个早上,不能自已。离开姐姐来一个人生活,这不正是我以前所希冀的吗?也许上天听到了我这样的愿望,才让姐姐死去的吧。一想到这里,我就悲伤不已,觉得姐姐是因为我而死去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有紧紧地搂着在我肩膀上轻轻抽泣着的夏葵。

“我觉得我不再完整了。以前我觉得离开了姐姐,我才是完整的我。但是现在我才发现,没有了姐姐,我无法成为完整的我。”夏葵仰起头,两行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淌至了下巴,我心生怜惜,情不自禁地吻了上去,双唇轻轻地压着夏葵柔软的嘴唇。我感到夏葵的肩膀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干渴的嘴唇变得温软湿润了起来。

五六秒后,我们放开了对方,夏葵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不再说话。

到了十点,驻场的歌手拿着吉他上台表演,人也渐渐地多了起来,把位子都坐满了。歌手总是唱一些伤感的歌曲,我们隔壁的一桌男女中,有一个男生在好友的起哄中要向女生表白,歌手便唱了一首《七友》;过了一会,一对情侣上来点歌,歌手又不合时宜地唱了一首《明年今日》,弄得当事人很尴尬,其他人则哈哈大笑起来,夏葵也不由得笑了起来。

走出酒吧,已将近十二点了,街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只有高高的路灯洒下一片昏黄的色调,一个男人趴在栏杆上剧烈地呕吐着,几个刚吃完宵夜的男学生姿势一致地插着裤兜往校园的方向走去。我和夏葵拉着手走在街上,路灯把我们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宿舍大概关门了吧。”夏葵说。

“是啊。”我说。

最后我们走进了附近的一家旅馆,各自洗罢澡,便相拥在床上。

“把衣服脱了可好。”我对夏葵说。

夏葵点点头,于是我们便在黑暗中各自脱了衣服。

我从后抱着光溜溜的夏葵,贴着她冰凉而光滑的肌肤。

“张渡,想做?”

“自然的。不做可能睡不着。”我的鼻尖在夏葵的后脖游走,还是第一次如此接近夏葵的气息。

夏葵回过头来,我们便接起吻来。渐渐地,我们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夏葵的双手在我的背上温柔地抚摸着,像是在呼唤着我。进入到夏葵那湿润之处的时候,她长长地呻吟了一声,像是一声沉重叹息,终于落到了地下。我拥着夏葵,不再感到寂寞。

完了后,夏葵问我,“如果你第一个遇到的是我,你会不会喜欢的是我。”

“我想会的。”我说。

“我想,姐姐如果喜欢的是你会更好。”

“可是她喜欢的并非是我。”

“她喜欢的那个男友,不过是看上了她的那些既温柔又贤淑的优点,又是读师范专业的,日后毕业了可以放在学校里做老师,他可以好好地打拼自己的事业。他是首先看到了她的这些优点,才喜欢上她的;但是你是首先喜欢她这个人,才会喜欢她那些优点的——纵然她并没有这些优点,想必你仍然会喜欢她——我总觉得这样的喜欢才更纯粹一些。”

“爱情总是各式各样的,并非说哪一种会更好。”我不由得想起第一见到秋葵时,她在众人的笑声中害羞着微微低头的样子。

“你知道为何那次我要跟你发脾气来着?”夏葵说。

“不知道。”

“因为我喜欢你呀!不然我怎么会找你陪我上舞蹈课,说起来,那个满脸青春痘的前舞伴可真不是那种毛手毛脚的人哩,我这么说,不过是女孩的藉口罢了。可是你心里只有姐姐一个人,舞蹈课停课了一个月,你也不懂来找我吗,那怕一次就好。好不容易打个电话给你,你却用啊噢嗯这样愣头愣脑的语气来应付我,你说我能不生气?”

“啊,对不起,这方面我有时候迟钝得很。”

“不要说什么对不起,这样无谓的道歉只会让我更伤心。”

“那该说什么。”

“说一句,我也喜欢你。这样就行了嘛。”

“我喜欢你。”

“当真?”

“真的。”我点点头,“我喜欢你,夏葵。”

“不会把我当成姐姐?”

“不会,你是夏葵。”

夏葵抱紧了我,说,“有时候,抱着我偶尔想一下姐姐也可以的。”

我抱着夏葵,两人渐渐睡去。

第二天我们起了床,在附近的面馆吃完了早餐,便走在回校园的路上。九月的阳光温暖地包围在我们的身上,清晨的空气饱含着清冽的水汽,呼吸起来令人感到精神为之一振。擦肩而过的学生或捧着书本,或背着书包,或提着早餐,说说笑笑地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路过的一个公交站牌下坐着几个学生,不知道要搭早班车到何处去。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的处,我们与上学的人群一起在等绿灯,我轻轻拉起了夏葵的手。夏葵突然伸手挽着我的脖子抱紧了我,在我耳边说,“请好好地爱我。”

绿灯亮了起来,人群一下子涌动了起来,人潮在我们身旁穿流而过,来往的学生无不看着我们这对在马路上相拥的人儿。我不由得抱紧了夏葵,轻吟道,“一定会的。”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