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的衣服都是纯色的。
没有半点修饰,衬衫的扣子要系到领子。
应该是昂贵的,但却都不是新的。
感觉是被精心地清洗并熨烫过,精致却不闪光。
这样的整洁拉近了距离感。
第一次的对话是在电梯里,他侧过头来带着笑问:去几层?
是已经被按亮的11。
一切早已安排,尽在掌握。
询问中,跟着他来到他的办公室。
九平米左右,四面落地窗和一扇玻璃门连接着外面的办公区。
不止是这样一间房子,他的办公桌上还有三台显示屏和一个敞开的笔记本电脑。
这是他的富足。
但除此之外,比起外面那些格子间中的台历相框模型茶杯等,这里又略显空荡。
没有任何琐碎,印有公司台头的信笺,印有公司标识的圆珠笔摊在桌子上。
便利贴是最简单的淡黄色正方形,上面写着字母数据和剪头。
屋角有一株很高的植物盆栽,被养得很好,枝叶拼命展示着自己的生命力。
绿得似乎可以感受到一丝清新的微风。
有一个独立的书架,除了书并无其它,错落有致并未被填满。
都是电脑方面的书,有的一本就抵得上三本《追忆似水年华》的厚度。
这似乎是一个无法进入也无能接近的世界。
门被关上,电脑机箱的声音愈发清晰起来。
两个人隔桌而坐,他靠着老板椅,眼眸明亮。
她应该紧张,可是没有。
“你好,我是小猫。”
他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孩子气,和这间办公室完全不搭调。
他学小狗叫,汪汪汪。
九平米中瞬间没有了风扇排出的机箱味道。
就一起笑了。
她准备了几出他公司年会上可以表演的独幕剧,用色笔写在不同颜色的纸上,摆到他的面前。
他不看纸,看着她,笑。
“我的办公室里第一次出现这么多颜色。”
她不理会,知道有一束目光却没有抬头,继续皱着眉讲着每一部剧的优劣。
在做事情的时候,她过于严肃的态度总会让身边的人感到压力。
可是,他却抬起一只手轻抚着眉毛,躲着在笑。
“剧幕介绍好了,不知道您更偏爱哪一部。”
他看她抬起了头,笑着说,再介绍一下你自己吧。
是2007年的1月8号,窗外寒冷异常。
(2)
公事谈完,他带她去市区最贵的一家餐厅吃饭。
点的都是她爱吃的时蔬。
菜上齐后,她就不再讲话,低着头只顾细细地吃。
他问,好吃吗。她点头。
他问,高兴吗。她点头。
他问,明天带你去吃其他的好不好。
小猫抬头看着他,许久,咬着筷子问:“年会的剧对你很重要吗。”
他的眼睛闪烁,没有回答。
“嗯,你很重要。”
排练被安排在每周六的下午一点到三点。
每次都会有一两个人缺席,但他却一直都在。
人缘很好,但也许是官职所在,大家一直在跟他互动。
他也不烦,高兴了就笑笑。不想说话就摸着鼻子看一下天花板。
看小猫的时候,他的眼神从来不会闪躲,直直看到心里。
小猫喜欢挤公交,可每次,他都坚持要送。
从市区到大学城,不堵车车程四十分钟。
车里不开音乐也不放广播,他总是在发问,气氛就没有太闷。
功课紧不紧?考试难不难?宿舍里几个人,关系好不好?
喜欢这座城市吗?毕业之后想做什么,想去哪个城市?
最爱吃什么?喜欢做什么?有没有男朋友?有没有喜欢的人?是怎样的人?
有我帅气吗?
笑。
好像所有的谈话都会说到爱情。
爱情就是生活吗?
必然不是,可对于某些人来说又是。
小猫不会开口。
她还不懂得与陌生人聊感情。
可是这个人是陌生人吗?
她不知道。
她只觉得他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将她吸附地动弹不得。
她只敢在余光中看着正在开车的这个人。
她好像有点知道,他专心的不是路,而是她。
小话剧彩排的时候,他和她站在后台。
在幕布后,她看着台下的人笑成一团,暗暗松了一口气。
他看着她,觉得时间好快,只想要从背后抱住她,不让她走。
立春日。
可是这个冬天多么好,能不能就此冻结在这里?
(3)
年会那天,小猫在参加学校的考试。
他心不在焉地坐在大红色调子的宴会厅中。
对他来说,舞台上一个个活蹦乱跳的节目像极了电视屏上下方流动的字幕广播。
而他脑中的舞台上只有一张课桌椅,是小猫坐在那里答考卷。
他在哄闹声中惊醒,被员工推到台上去领最佳节目奖。
发表获奖感言的时候,他对着麦克风说了四个让员工感动的字:感谢相遇。
他也写了四个字给小猫,可是想来想去,又按着删除键删掉了。
“相遇太晚。”
是的,他一直站在小猫身后,想尽办法环住她。
第一次见她,是在他太太指导的毕业大戏中,小猫是编剧。
是圣诞的前夜,六场毕业大戏中的最后一场。
他是去等太太结束学校的工作,一起去吃大餐过圣诞节的。
他顺着太太对学生喊话的高分贝,来到后台。
狭小的空间里,来去的工作人员神色匆忙。
坐在化妆台前的演员们,被浓妆涂抹却挡不掉紧张的眼神。
唯独她坐在一排戏服前默默地翻着一本旧画册。
在这个飞速旋转的世界里,她像是一只被按停的钟。
他在戏剧宣传单上找到并记住了她的名字:小猫。
剧幕上演的时候,他坐在太太认真地紧张中分神。
眼前灯光舞台都不复存在。
从那一天起,他的眼中只有天光未落时,小猫那张平静的脸。
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慢,是他生活里长久缺失掉的一块。
他的工作与生活让他的世界里摆满了转动的陀螺。
也所以,只是在看到她的时候,就已经觉得安逸与踏实。
这种感觉逾越了道德与伦理的边界。
在这样的平和里,所有的压力烟消云散,所有的问题都不再是问题。
他需要出口,需要她。
接连不断的考试让小猫只想要睡。
他发来消息的时候,小猫刚刚钻进残存着洗衣香波味道的棉被中。
小猫在一片漆黑中看着伸手便能触到的天花板。
她睡意全无地想,是要跟这个人恋爱了吗。
可就算什么都不是,能见到他也是好的。
宿舍楼外有人在放烟花。
新年就要到了呢。
(4)
他已经到了。
几乎是同时看到了彼此,他下车帮她开了副驾驶的门。
等待中,他想象了无数种她出现的样子,却从没想过她穿着宽大的运动裤和球鞋就跑了出来。
“还好吗?”
“不错呀,你呢?”
和你在一起,没有什么更好的了吧,他想。
他带她去书市、吃老巷子里的小吃。
在这座离家很远的城市,他是第一个领着她走在大街小巷跟她说这是什么,那是哪里,什么好吃,要拐几道弯才能走到哪哪哪的人。
她打包了没吃完的肉食,说要回去喂校园里的流浪猫。
她也有点害怕自己被丢掉。
“你知道吗?我从来不喂流浪狗。
狗跟猫不一样,你喂它,它会跟你走。”小猫藏不住心思。
他转过头来看着她,“所以,你真的是猫吗?”
她心里没有答案,只好侧着脸看车窗外流动的夜景。
她不知道这次见面之后,还有没有好的理由可以再见到他。
她的呼吸让玻璃一点点起雾。
她穿着毛衣,迎着副驾驶座前送风口中吹出的热风,有点透不过气。
到学校时已经是夜。
小猫跳下车子,晃动着手中的剩菜跟他说再见。
“我们一起吧。”他关了车门,走到小猫身边。
是要去喂她提到过的流浪猫。
夜风很凉,小猫把手缩进了袖子,整个人也缩得小小的。
“其实我也只是把袋子敞开放去它们常跑过的冬青丛里。”
小猫突然觉得安静的黑夜让他们显得尴尬,“不是每一次都有猫等在那里的。”
“可是,你在这里啊。”他看着她,眼睛像离地很近的星星。
她停下来望向他,只觉得整个宇宙像被拔掉浴缸塞的水,迅速流转着漏了下来。
星星都在她身上,所以夜空才这会这么黑吧。
他看着闪闪发光的她,只觉得自己身处悬崖,听不到能回头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