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演歌吗?
这是他第一次开口跟坦坦说话。
作为博物馆这次新进的两个实习生,坦坦觉得他有点面熟。
她想不出究竟是在朋友的聚会上还是曾经打工的某个店里亦或是义工组里见过他了。
是有着日本人特有符号的男孩,谨慎、克制。
如果硬要再加一点,身材矮小。
“嗯,我觉得你就像日本的演歌一样。
有种不屈的力量,如同行军队伍里斗志昂扬的士兵。”
男孩不看她,看着窗外的雨天,一字一顿地说。
唔,这可不是女孩喜欢听的形容呢,她押了一口贩卖机里买来的咖啡,暗暗地想。
“我听过一点,伍代夏子和岛津亚矢。”
“诶,你当真听过演歌?”男孩转过头来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嗯,只是随便听听,但总觉得离脑海中可以缤纷亦可以沉静的日本有点远。”
其实,还有一句她没有说。
因为在她那里,演歌铿锵有力更有点当代朝鲜歇斯底里的感觉,而会喜欢演歌的人,多少都应该有点怪吧。
“也许是时代不同了,那在你心里,日本是什么?”
“舞踏,”坦坦想都没有想地说,“看似无力却时刻在克制。”
她的回答让他感到惊讶。
一时间,他拼命想要说点什么却张不开口。
比起演歌和舞踏,他却无法说出一种在中国能与之同深同重的艺术形式来。
这其实是他排练已久的一场搭讪,他后悔自己准备了太多什么是什么的段落。
甚至有点懊恼坦坦不按他计划里的套路回答。
坦坦看到他的局促,便岔开了话题,“这个夏天,雨都还没有停过呢。”
他早在一次古埃及文物学会上就见过坦坦。
那个学会被邀请的人很少。
坦坦出现的时候,他以为她也是日本人。
白皙的皮肤,细细的眼睛,感谢时会不自主地弯腰。
惹他注意的另外一点是坦坦挎了一只很大的帆布包。
像刚旅行回来,更像刚从超市出来,随时可以掏出一颗西兰花或者一瓶洗发水。
他能感到那只包很重,然后很快的,他便知道那只包里都放了些什么。
因为坦坦想要找的东西翻不到。
于是她干脆走到了角落,把包里的东西全部倒了出来。
笔记本、苹果、小说、胶棒、绒线团、饼干、围巾、文具袋、唇膏……
作为一个有收纳癖,或者更严重点——有着洁癖的人,他着实傻眼。
但他竟然清楚地知道自己并没有厌恶,反倒是觉得坦坦很可爱。
可能就是在那一刻,他认定他的爱情来了。
证据是他想要帮她整理书包的一颗真心。
那天之后,他一直在追踪坦坦的信息。
从开始变换着关键词在搜索框里找寻坦坦的电子资料。
到每天刷新坦坦的blog,把日记复制进翻译器里去翻译。
这个坦坦断断续续写了八年的网络日志,仔细看来并无法捕捉什么。
翻译软件出来的句子又总是令人费解。
可他还是若获至宝地默默补习着他所理解到的坦坦的人生:
最喜欢的动物是大象、最讨厌的科目是数学;
似乎有过一个很难忘记的恋人;
忙课业的同时每天在打好几份工;
正在为得到某博物馆的实习孤注一掷地努力着……
他的潜意识根据这些既得信息不断勾勒出幻象。
讨厌数学的女生都很可爱。
难以忘记恋人说明她很深情。
打工的女生不只是勤劳,更重要的优点是懂得过日子。
他心里说不出地满意,于是也孤注一掷地努力起来。
他的实习通知书早坦坦两日收到。
在翻译到坦坦如愿要去博物馆上班的日记那天,他告诉自己,这是命运对他爱情的肯定。
实习以来,他在意着自己每天的穿着搭配,在意着自己每每笑时露出几颗牙齿,在意着与其他同事的相处有没有能留下佳话的地方可以让坦坦听说自己。
他的内心一直想要坦坦先于他开口跟她讲话而对他讲话。
可是,一周过去了。
坦坦并没有想要跟他讲话的意思,这让他有些挫败。
每天下班回来,他不断去刷新坦坦的网络日志。
时间仍然停在坦坦收到通知书的那一天。
没有任何更新的网页让他觉得自己的功课量陡然增大。
他开始策划各种搭讪的场景。
帮按电梯、请喝咖啡、一同步行至地铁站……
所有的这些可能都被他以不够高端而迅速否定掉了。
想来想去,他决定谈一下“演歌”。
可是他爱情中的第一场对话却来得如此地不顺畅。
他恨自己没有灵活变通的能力,也怪自己太想要说出准备好的那些文绉绉,却又因为坦坦的了解与从容而找不到可以说出的点。
回家的路上,回想起坦坦说出的“舞踏”更让他觉得自己讨厌。
整个晚上他都在刷新坦坦没有更新的blog。
他不忍细想自己在白天里差强人意的表现。
差到都不足以让坦坦坐下来记录他们之间的谈话。
要迅速找到新的话题,让坦坦注意自己才是。
可是中国的文化复杂又深奥,要继续聊一聊“舞踏”吗?
可是“舞踏”和“演歌”都让他瞬间燥热起来,再都不想跟任何人说起。
迷迷糊糊的,他想到她的日记里提到过三岛由纪夫。
他就这样在焦灼中睡去。
已是凌晨,坦坦还没有睡。
恋爱时的她,从来都不知道,城市里第一批垃圾车在凌晨三点就开始工作了。
爱人走后的这些年里,她总是很难睡。
翻来覆去看天一点一点地亮起来。
她去打了很多份工,想要自己累到只想要睡。
但这并不奏效,失眠如吸附在身体发肤的一种瘾。
对她来说,很多时候,已经不再是孤独的问题。
无眠已久的她太想要长久地睡去。
对于生,她再燃不出多一点的兴趣。
她得到过她想要的爱。
她所研究的历史都是架空在后人赋予的定义之上。
这是她曾经与正在进行着的全部生活。
关于未来,再快乐又如何?
如果研究只是在过程中深厚自己的学识,她更爱肤浅背后的纯真。
吃喝拉撒的生活,她的食量与物欲只是那个给过她最好爱恋的离人。
枕边书是三岛由纪夫的《午后曳航》。
在三岛那里,死是盛大隆重的洗礼升华。
也因此,坦坦会对他自己被介错四次这件事耿耿于怀。
坦坦总觉得他的死应该是一盘刀工精美的刺身,而且一定要有一抹青绿装饰在盘中。
垃圾车轰响经过的时候,她开始实实在在地思考可以让自己踏实睡着的方法。
雨一直在默默地落着。
他在醒来的瞬间突然觉得沮丧。
喜欢坦坦这件事让内心始终坚持自己优秀的他感到有些不光彩。
“我做了太多,”他有点生气地坐了起来。
“明明我应该是那个被搜索、跟踪、花心思讨好的人。”他想着,走进洗手间。
“我们之间的问题早在演歌、舞踏和坏天气时就已经显现。
亦或者更早?
那个装有苹果、围巾、胶棒的包已经预示得很明显了不是吗。
只是被蒙蔽的我选择了忽略。”
他用力地刷牙,在镜子里看自己的脸,庆幸自己的清醒与理智。
漱口冲出所有泡沫的那一刻,他决定将坦坦清除出自己的心。
他边吃早餐边更新邮箱查收信息。
新邮件是一条来自凌晨五点钟坦坦blog订阅的更新通知。
他想着点开看看也无妨。
新的日记只有短短的几行字。
兴许写的是他所熟悉的领域,翻译软件中错乱颠倒的语句,他很快就猜出了大概。
“埃及人很重视死后的饮食问题,最初他们往石模里放真的食物。
年久,他们缩小石模的体积也不再放食物在里面。
再后来,他们用手写字的清单来代替食物。
我把清单写在心里,都是都是你的名字。”
他在心里默默组织着这段话的词句,忍不住一直要想:
这是一套什么乱七八糟的?
还好这个人在我的心里已经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