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石头大了绕着走(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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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武威南有个火车站

武威南有个火车站,那是陇海线的一段,我在搜索的时候发现了这条信息:

“作为曾经的武威铁路分局的驻地,面积不大的武威南镇,留下了一所省级重点中学——武南铁中;一所三级甲等医院——武威市第二人民医院(原武南铁路医院);还留下了两所小学,两所幼儿园,其学校环境和硬件设施,超过市里任何一所。武威南镇还拥有一间能容纳3000人左右的室内体育馆,馆内篮球场、羽毛球场、乒乓球场、健身房等设施齐全,且每日对外开放,收费低廉。武南农贸市场经营的农副产品种类丰富、质量上好,其繁荣程度不输于市内任何一处农贸市场,且因武南地域范围较小,往返购物非常方便。”

这些风光是铁路带来的。我小学时,农贸市场里摆一个摊儿,爹妈从车上卸下七八筐蔬菜,一溜儿码开,一早上就被“铁贼”抢光了。“铁贼”指的是武威南的铁路工人,我的小姨嫁给了一个“铁贼”,她的公公一家祖籍唐山,我在一次过年时候在她家等馄饨吃,等到晚上六点半也没吃成,他们一家子围着麻将桌打麻将呢,一边打一边说,一会儿我们吃馄饨吧?一会儿我们吃馄饨吧?我饿着肚子骑车出来,心里骂娘,老子在市场上吃过馄饨,我爹妈比你们有钱多了!

“铁贼”构成了武威南在新世纪前后十年的消费主体,他们穿着呢子大衣,操一口地道的普通话和我的爹妈这样的菜贩子讨价还价,如果是在早上,买菜的都是武威南的中坚阶层。他们知道早晨的菜贵,但也知道早晨的菜好,所以在上班前顺手办完这件事;中午会相对冷清,大家就扇着扇子,撑着硕大的太阳伞打牌消遣;下午来的就是清一色的老人了,他们会很计较每一根黄瓜的把儿掰得够不够长,每一棵白菜的菜叶够不够新鲜。有一次我亲眼看见一个老太婆把每一个茄子的把儿全都拽掉,被菜贩子一路骂到小区门口。城里也有穷人,这是我很晚以后知道的事情,在电影《天水围的日与夜》里,那个老婆婆买了十块港币的牛肉,却只是在每次炒菜前炝炝锅,让饭菜有点肉味儿,我想武威南也有很多这样的老太婆吧。

我的小姨干起了压面的行当,而她来我家的时候,却是一副城里人的派头,没办法,这就是我在童年感受到的城乡差异。她会带点柑橘,给我剥开一个,说这是福建的,其实箱子上面明明写着“成都”,她也会说那谁谁谁家的男人如何有钱。终于,她有一次把话题范围冲出了甘肃。她说起了银川的见闻,说那里的所有人都穿着旅游鞋,很多楼正在拨地而起,后来我渐渐知道,那是传销的手段。

从市场骑一小段就到了大河乡,这是我的两个舅舅的地盘,大舅在武威南的综合厂里干了些年程,从最能喝酒的人熬成了滴酒不沾的人,我知道别人称他“王大”,他应该有过一些权力,去过不少地方,家里的茶几上面,在各处景点拍下的照片被压在厚玻璃下,一半黑白一半彩色。

小舅则是个胆小而老实的农民,但他从来不觉得自己老实,总是在努力展示自己的算计,于是越发可爱。他是个农民工,农闲时就在盖楼,农忙时就在除草。

再往下骑几分钟,就到了小姨家的店铺,他们在中学对面开了一个商店,对的,就是我和张小川依依惜别的校门对面。他们主营的业务范围从百货逐渐缩小逐渐缩小,因为学生们更愿意去看着很精致的店铺。小姨夫跑起了出租,从三个轮子的小面包鸟枪换炮,换了四个轮子的电动小汽车,大一点儿的坡就上不去。他便让小姨下车,听着小姨千百年不变的抱怨卯足了劲儿往上冲。

这时候我骑着车子进入花盛地界,它是农村,也是我家和姑妈家。姑妈家在靠近公路的一边,她的生活很单一,就是做饭,送到不远的磨坊,姑父在那里守着一个粉碎机,一个油坊。按照他的舅佬,也就是我爹的说法,这就是武南的“乡镇企业”呀。

每年油菜花黄了的时候,姑父就开始修理油坊,在之后的秋冬之际,这里会热闹红火,彻夜不休。附近的农民们驾着驴车或者三轮车来到油坊,卸下油菜籽儿,放入火锅——不是吃的火锅,是用来炒菜籽儿的锅,再看着我姑父把炒好的菜籽儿倒进榨油机,看着轴承一圈一圈旋转,油就从榨油机侧面的水龙头里淌出来,支个大锅,等油的温度降了,就能装到油桶运回家了。

三十分钟的骑行结束,我回家了。

而我在今年逆着这条路线去武威南火车站,这次我坐的是姐夫的私家车,他们现在是武威南的新富阶层了。他开得很慢,因为是新车,而我正好可以仔细留意这趟路上的变化,姑父和姑妈的磨坊被小哥改成了养牛场,再也没有榨油机和粉碎机的响声;小姨家的店铺而今只剩下一个简易小棚,栅栏上写着“出售水泥”;大舅家附近的农地被武威城里的土豪买去,正在铺设一条“荣华大道”,他们应该期待着这条大道穿过更多他们的土地,这样就能获得更多的补偿,谁还种地呀?我小舅是这么说的,不过他发愁的从来不是土地,而是两个儿子的结婚。从车里望出去,这里是被高速穿行的火车迅速路过的废弃乡村。

菜市场也不如以前繁华了,连一级路上的车也灰头土脸地放出一声声低沉的噪音。我和我妈来到市场里面,她的老朋友们还有认得她的,我于是从那些叔叔阿姨手里,接过蒜苗、芹菜、粉条、海带,听着他们说生意越来越不好做,工商局的不是人。小姑还在压面,她的店铺朝向一个背阴的路口,有一个老头在窗口买了两张“行面”,我在外面看着她搓掉手上的面粉,解下围裙,准备出门。

我又到了武威南火车站,售票口没有别人,连卖票的也不知道躲在哪里。楼口传来的火车声轰隆隆轰隆隆,越发显得这个小镇火车站凄凉无比。作为全国铁路仅有的铁路分局驻地的两个镇之一的武威南镇,随着铁路撤销分局的改革举措之后,已经成为了历史。

很早以前看过一人说,骑着车子走在老路上,总是半圈繁华半圈清寂,如今我也感受了一把,滋味不比《寻路中国》的何伟少。我写到这里发现,每一段都是一个粗略的线条,没有细致到让我满意的程度,也没有涉及到我这一辈兄弟姐妹的变化,我想那是我很擅长的题材,而我之后会转入对这篇内容的细致扩展,他们是我熟悉的人,而故事,从来都在路上。

【后记】这是免费的我的专栏的最后一篇了,谢谢你,我想不到你读到这三篇的感受,很期待回应,却也知道谁都在忙,所以就继续忙,连我也要忙起来了呢。在我以前的幻想中,这篇是我想拍电影的内容,也就这么按捺不住地搜刮了出来,谢谢你的订阅,让每次面对周六的我,战战兢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