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石头大了绕着走(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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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是瞧不上你的

年前的天气很好,天空浩渺,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在外面打工的、上班的和上学的都陆陆续续回家数人头了。我在路口遇到了严兴军,他是老严的儿子,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去了南通,运气好,娶了一个上海姑娘。如今见面,干的第一个事情是掏烟。

我比他小五岁,还不会双手罩住打火机给人点烟。他就自己抽上了,问了几句,说怎么还在上学,学校里能学到个啥,顺便踢了他儿子一脚。

我要回家吃饭,他就带着自己的娃像母鸡带着小鸡觅食一样走远了。小孩边走边扔下一个鞭炮,那是很常见的一种鞭炮,使劲摔在地上就会响。一共响了七下。我在路上想,时间真是头野驴,老严出来也有好几年了。

老严兄弟三个,排行老二,老大是个赌徒,老三在城里设计院上班。老严贩过毒,被判了九年半,九年后出来,还是村子里最富的人。老汉们传言他被抓的时候把钱都藏在牛棚里了,还有人说他都换成金条埋在地板砖下面了。我都不信,谁还这么傻,不知道这么做肯定会被搜出来吗?老爹给我描述过老严被抓前的情形,他已经知道自己钻进警察口袋了,索性认栽。

老严发家是个奇迹,他被抓进去的那几年,全靠他媳妇佝偻着腰,养活大了严兴军兄妹三个。她为了多赚钱,学会了开三轮车,冬天也能开着车去卖蔬菜,农忙时节拼了命地给别人家变工,这样等到老严家收粮食的时候,就有足够多的人来帮忙了。

从局子里出来后,老严就老老实实下地,收庄稼,但明显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在人群中发出巨大的笑声,说着他的见闻,周围都是带着谄媚的羡慕眼神,谁不享受呢?

一两年不到的时间,村子里养殖场修的越来越多,老严也动了心,却听到一个机会,老张家贷款三十万准备建养殖场,钱都砸在场子上了,没钱买羊了。老张也动了转手的念头,老严左右打听,就盘下来了。没几年就收回成本了,他也换了个客货联运的车。

我到了家,饭菜已经在桌上了,拿起筷子准备吃,却听见老爹在门外喊了一句“救火,快救火!”

我跑出去,看到不远处一柱黑烟腾挪上移,直冲晴朗云霄,我想这可是很好的新闻素材啊。我便回屋拿了手机,折头出来,冲进我家的果园,翻过墙,像个训练有素的兵一样冲到了晒场,火势已经无法控制,我看到老爹他们正在把周围的地带扫出一个同心圆一样的隔离带,这是我们都知道的减少损失的办法。

有更多的人带着扫帚和铁叉冲到了这片焦土上,但是却在大火前停了下来。因为老天爷刮起了旋风,这是最坏的事情,一个老头想去救出自己家的麦草,抢出来了一两捆,脸皮死红,白头发也被燎掉了。边上的人就劝着他道,算了吧。

火一时半会儿灭不了,晒场上的人就自动划分阵营了。老头们开始背着手说天太热,麦秆点着了来一阵风就像是火上浇油啊;女人们则不死心,还在使劲往出来拯救其实所剩无几的麦秆捆子;男人们大多点了烟,开始观望了。

消防车的声音从远处飘来了,是在这儿跑保险的人报的警。过了一阵儿声音没了,男人们就笑话道:“还不如老子们跑得快”,停好后,水压不够,管子铺开,至少等了七八分钟施压才憋出一股水,惹来大家更大的笑声,队长似乎也有点害臊,转身就骂开车的小伙子。

损失最多的是村长家,村长媳妇已经半哭了,骂骂咧咧地说着,我说今年柴草堆到地里就行了,驴耳朵就是不听。

已经有几个长舌妇开始嘀咕,说这火是老严的孙子放的,我想起来那个小家伙一路摔炮的情景,就在晒场上找严兴军的身影,扫了一圈也没有看到。男人们全都缄默不言,风吹过来,大家就说,快烧啊,烧没了就没了。

村长是下午才从镇上回来的,左右各有几个喽啰,他已经学会了把大衣披在身上,背着手走路了。这应该是跟电视里学的,一路上都是喽啰们在说,他只是听,随口嗯着,有点领导的范儿。

过不了几天就有警察来调查取证,拍了些照片,在村长家吃了一顿后扬长而去。村长送警察出门,腰板越发笔直了。

警察走后当天夜里,老严就带着好烟串门了,于是第二天我听见大家都开始说,小孩子嘛,又不是烧了谁家的房子,也没烧到养殖场,算了吧。

村长就又去镇上,要求镇上的几个头目给个说法,领导喝了一口茶,吐掉几片茶叶,又喝了一口,徐徐地说,村民自治的核心内容是“四个民主”,那就是民主选举、民主决策、民主管理、民主监督,你这个村长要懂得这个道理呀,我们镇上不能插手啊。

老严没去镇政府,在镇上最好的茶屋请客,招待了同样的一拨人。放出话来,今年镇上过年的福利,他包了。

农村政治很有意思,村长如同流水,在我爹当村长的八十年代,没有利益纠葛,没有农村粮食直补金,就是收收水电费,核算一下村里收支。随着年代变化,村长也是官了,谁家都可以当当,轮着轮着大家就心态平衡了,这几年你干得好与不好无所谓,开会时候把你选下去就可以了,再上来一个搞搞,不行就再换,我想他们都不知道有民主这个概念,如果知道,选下去得那几个一定会骂娘,****民主你姥姥。

老严有犯罪前科,进不了选举的范围,于是安安心心用计谋和能力赚钱,在村里形成了微妙的平衡,权力是最好的****,那就让它发挥药效吧,村里但凡是想过把瘾的,都轮流着来,终于到了如今这位。

几周后开村民大会,村长铁青着脸听几个小混混说要重选,最后终于坐不住,没等到唱票结果出来就灰溜溜地走了。

新选的村长是小刘,大家都说,这就相当于老严当上了呗,小刘是老严的舅佬,我之前不懂,后来看杂志和电影看的多了,才知道有个“影子大臣”的说法。

我是在去买啤酒的小铺子里,把这个故事听全了,才知道老严在着火那天晚上去找了村长,想着给点钱和解算了。村长抽着烟没说话,村长媳妇洗完锅,甩了甩手上的水,说,法院见。老严就二话不说,出来了。

村长下台后,病了半个月,再出来晒太阳,就像个老头一样驼背了。老严开着新买的小摩托车,故意做出四驱跑车的驾驶姿势,冲起灰尘,呛得晒太阳的村长躲闪不及,我在灰尘落定之际,看到了土豪轻蔑而满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