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美的大红色嫁衣就挂在怀旧商店的玻璃橱柜里,不时吸引着客人的目光,它也是怀旧商店的永久寄存品之一。常有女孩子在橱柜前驻足,惊叹一句:好美!有些东西就是被岁月沉淀得越发光芒闪耀。虹裳霞帔显得有些古旧,但是仍然妖娆在它存在的时代里,一个时代又一个时代。安分地在光影里沉默着,顺从地遵照人事变迁。
“这是我外婆结婚时穿的嫁衣。”姑娘边说边拿出照片给我看,“这是我外婆。”彩色的照片,照片上的女子已经步入了老年,穿着色彩艳丽的戏服,脸上是略显夸张的妆容。她的右手以柔媚的姿态抬起,左手向后垂着,是一种舞台上唱戏的造作姿态。她已经失去了青年人的精神气,但是体态丰腴,笑容温和,眼里还透着神韵。“拍这张照片的时候,她已经不唱戏很多年了。”她说。可是手势依旧那么娴熟,一扬手便是旦角风情,钿璎累累,玉佩珊珊。
“她以前唱戏,唱越剧,就是那种乡下地方轮着换地儿的戏班子,我外婆扮的是花旦,在当时很受欢迎。这些事我知道得不清楚,只是断断续续从长辈那儿听些来。从前也偶尔听外婆提起过。她后来身体不好,就没法再唱戏了。这也多多少少是她晚年郁郁寡欢的原因之一吧。”她忽感叹。我点点头。被迫放弃所爱,不管人事物,都可算是人生很大的不幸吧。
“我外婆和外公,他俩是自由恋爱,这在当时还是很先进的稀罕事儿。我外婆早年家境富裕,起码是个城里人。也是家里几个女儿中年纪最小最招疼的人。而我外公呢,则是个不折不扣的乡下小伙儿,也看不出有什么前途。不过他俩恋爱结婚的事,两家人都没人反对。我外公人老实,心眼儿好。等到他俩结婚,我外婆就亲手给自己缝制了这身大红嫁衣,保存到现在。她爱唱戏,极其喜欢古时嫁衣的艳丽与韵味。有时候我想,这种浓烈的红色与她的命运之间是否也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现在这红色已经渐渐显得陈旧,可我仍觉得它像是泛着光韵,十分美丽。我想当时穿上她的人一定很美。”
这大红嫁衣虽已不如从前鲜艳,但仍旧夺目。遵照古时候的嫁衣作的修改,又借鉴了戏服式样,稳重不失活泼。可以想见当初缝制它的人怀着怎样热忱的心。
“她的身体向来不好,饭前必须吃药,而今是变得越来越糟糕。耳朵开始听不见,旁人跟她讲话会非常吃力。声音若是太轻了,她会‘啊?啊?’问个不停;把话说得大声了吧,她瞧见旁人神情里的不耐烦,又会低声嘟囔‘讲那么大声干嘛,又不是听不见。’做子女的又得好心好意劝慰着。我没有这个耐心,所以并不太乐意和她讲话。
几年前,我有次去看望她,她很开心,一会儿抓了满手的水果,蹒跚着送到我手里,一会儿又拿着零食来。她大概是想和我说说话……而我却有些刻意地避开。平常跟她说话的人太少了,可我又能跟她说什么呢。后来,她终于找了机会开口问我,学习怎么样、工作会分配吗、家里好不好、有对象了吗。我随意敷衍着。似乎酝酿了很久,她说,以后找对象千万不要像我一样,好好的一个城里人去嫁了个乡下人,日子过得苦啊。”
“我不知道这么多年里,我外婆有多少次后悔当初的决定。毕竟她曾是那几个姐妹里最出色优秀漂亮的那个,而她们,现在似乎都过得比她更好,至少表面上是这样。而也就在那一年,外公去世了。”我盯着那嫁衣仔细瞧,想象中当初穿着它的人,照片上的那张面孔褪去皱纹变得年轻起来。
“外公去世的时候,她一直哭,哭到昏睡过去。大家一度以为她撑不过去了。我听到她边哭边说,你怎么先我一步走了,没有你,我要怎么自己过。”
她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说着祖辈往事,带着不符合年纪,成熟而沧桑的口吻。“怎样算是爱情呢,怦然心动或者相濡以沫?我想,也许爱情最初的怦然心动,总会变成相濡以沫时无数次嘴上说的那句‘当初怎么嫁给了你’吧。她的身体一直不好,以前全赖着外公悉心照顾。外公是那个每天早起为她做早餐,按时为她准备好药,肯陪着她看戏听戏哪怕会睡着的人。她脾气娇纵,多么走运才遇上个脾气好耐心足的体贴之人。”
她讲得那么投入动情,我甚至没有机会打断她。所以我不发一言,没有提问,也没有作任何评价。
“外公去世之后,外婆的身体愈发差了,也许是再也没人能像外公那样细致地照顾她了。她变得神神叨叨,会在半夜里尖叫,发出古怪的声音,像是在与人对话又像在不停地自言自语。有时候会莫名其妙骂起人来,也会突然唱起越剧,唱着唱着又停下来。她已经走不动了,大部分的时间都躺在床上,在半梦半醒里,在真实与幻觉里度过。痰盂放在床旁边,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诡异的臭味。我极不情愿走进她的房间。”
“像是踏入尘土下的棺材门……我是个没有良心的人。坦白讲,我常刻薄地认为老而不死为贼。想着自己以后千万不要一个人活到那么老,如果不小心活那么老了,就千万要健康。若不健康,那千万得有个伴儿。活着变成了多么痛苦的事。”
她深呼吸一口气,淡淡道,“哎。活不长了。”
“我的外婆。她痛苦地熬了那么久……子女是孝顺的,可是她太痛苦了。她每天问舅舅,有没有见到包大人,还问他有没有中头名状元。舅舅常常不耐烦地回答,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后来有天,舅舅终于让她高兴一回了,他回答说中了还是两广巡按。”
“外婆房间的墙上也悬挂着这张照片,有时候看着它,我心里就会想,她曾怎样在舞台上倾注热情,怎样颠倒万千目光,怎样迸发着生命的活力。她也曾是待嫁的少女,为自己亲手缝制美丽的嫁衣,期待着以后的人生。一旦这么想,就更觉得悲哀,‘老了’是这么可怕的一件事。”
我心想,“孤单地老去”尤为可怕。在“你先我而死”与“我先你而死”之间,白头偕老将变成怎样的殊荣与恩宠。她已经退场了,早就退场了。舞台上的旦角早就不知道换了多少拨。人生实在唏嘘。
“她认出是我,颤颤巍巍地从床上爬起来,从橱柜深处翻出这套嫁衣。她说是这是她结婚时给自己做的嫁衣,问我好不好看。我在她耳边大声回答,真好看。她笑了,说要把这送给我。那一刻,外婆如此清醒,甚至令我觉得她之前那疯疯癫癫像是老年痴呆的样子只是种伪装。我始终觉得她是清醒的。你信不信,装疯卖傻有时候也是维护尊严的一种方式。”
“这嫁衣……”她双手捧起它来。“这嫁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