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穷奢极欲集(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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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最后的传教

夏天里早上五点钟左右,晨曦微注小窗,女孩家朝东的窗棂被镶上一道鲜亮的金边。

她走出家门,周围很静,此刻的一草一木皆沐浴在柔嫩的晨光中,格外清闲,格外可爱。

女孩的心,也跟这晨光中的草木一样。她有她心头甜蜜挂念的小秘密。这么早,但她睡不着了,就一骨碌爬起来出来散步,她向前走着,清晨使平时司空见惯的街道变得妙不可言。

女孩拐过楼头,猛然看到前面有两个人:一个老太太坐在地上,头靠在一个正蹲着扶持着她的中年妇女的肩上。

女孩立刻走上前去,那中年女人问她是否认识这个老人,知道她家住何处。见女孩摇摇头,那女人说她本来要去赶早市买菜,却看见前面这个老太太走着走着突然一条腿弯下去,另一条腿向前伸直,就这样地,慢慢地坐下去了,不知是犯了心脏病还是脑血拴。恐怕现在不能动她,弄不好有生命危险。

女孩的心柔软地痛了一下。

她现在可以走开,继续做畅想的散步。但那畅想也只是畅想,甜蜜的期盼也有焦灼的痛和空虚的未知。

她蹲下身,看到病人闭着双眼,衰弱地呼吸着。从身体的微微颠动中看得出她胸口的憋闷。问她家住哪里,她说不出话。

女孩伸出自己的手,抚摸着老人的左手,从手掌向指尖一下一下抚摩着,老人轻微地有一个很舒贴的反应。中年女人说不知老太太身上可有家里的地址或电话,她是个病人,家里人要是想得周到,应该给她揣着。

女孩伸出手翻了翻老人裤子的左口袋,只有一把钥匙和一块叠得四四方方的手帕。女孩下断言说她身上不会带的,就不准备再翻下去。这时,老太太搭在腿上的右手向旁边挪了一下,象一个暗示的动作。

女孩和中年女人都注意到了这个动作。于是,女孩急忙去摸她的右口袋,里面果然有纸;老人的神志竟是清楚的!女孩立刻伸手去掏,果真掏出两张小纸条,但不是什么地址或电话,而是两段关于天主教义的文字,上面大概是:

“圣灵在天上,也在我们的身体里。我们记我们的身体成为她的所……”

“主啊,召我们进天国吧。我们的行事要对得起召进他国,得他荣耀的神……”

字写得纤细稚嫩,象女中学生的手迹。女孩看了有点感动,她告诉中年妇女老太太可能是个教徒,中年妇女听说纸上不是地址和电话,也就不再关心了。后来,女孩细想起这个细节时,突然感到,这竟可以说是她有生以来遇到过的最为惊讶的事情之一了:一个生命垂危但神志尚清的老人,竟不忘暗示路人去掏她口袋里写着基督教义的纸条,借此传播福音。

女孩仔细观察了福音的主人一番:这个年老的女人,静静地坐在那里,瘦得象一只小猫,她的脚踝跟孩子的手臂差不多粗细吧;一身布衣裤却格外洁净,穿着黑绒面系带的鞋,脚背略突,但脚并不很小;灰白的头发一丝不乱地撂在耳后,瘦小的脸庞轮廓清晰,显得十分的素雅。

中年妇女给靠累了,只好把病人放倒在路边。这样,老人就完全趟在路边的土地上了。几个晨练的人围过来,有人打电话给急救中心,有人跑去叫民警。后来围观的人多了,有个胖女人是老人的邻居,认出了老人,说她就住在对面那栋塔楼里,有四个儿子,一个闺女。过了一会儿一个矮个儿男青年蓬头垢面地跑来了,是老太太的小儿子;一个邋遢的黑矮女人也跑来了,是小儿媳;还有个十来岁的男孩,是孙子。女孩发现这个家庭的其他成员与老太太的神貌气质相去甚远。只有那个儿子靠上前给躺在地上的病人擦了擦口水,孙子只远远地站在人堆里看着,儿媳离开又回来,带来一条毯子,又塞给丈夫一卷钱。

民警来了,见家属已到,又走了。救护车干等不来。后来又跑来一个穿西装突着啤酒肚的男人——是老太太的另一个儿子——弯下身很焦急地看了母亲一眼,转身去找车……就这样过了一个小时,人围得越来越多。病人的裤子已经尿湿。不时有人凑上前去好奇地看一眼垂危者扭曲的面目。有人谈着心脏病的治疗,有人抱怨急救中心的失职。

瘦小的身躯侧卧在坚硬的地上,洁净的衣裤粘上了土,斑驳的树影洒落上去,这景象有点凄凉。病人的躯体一点一点地衰萎下去了,生命气息在她体内的聚散去留,旁人无能为力。

女孩离开了,回到自己家。然后,她再次离开家时,已是早上七点多钟,病人仍躺在那个地方,只是身上多了一条毯子。她的小儿子愁容满面地立在一旁。

女孩去上课了。下午返回家时,听路边的人讲,早上犯病的那个老太太,已经死了。别的情况就无从得知了。

死亡原来可以是很平静的,女孩的心里一闪念。在她华丽的青春中,她常为美好的向往和死亡的黑暗所缠绕,而现在,她踏实了一点。就这么回事。

最初的晨光显示出这一天的晴朗征兆。她照例在这个时候蹑手蹑脚地起了床。旁边的孙子和隔壁的儿子儿媳还睡得正香。走出充塞着一宿酣睡气息的房门时,她感到身上虚弱,头有点晕。

外面的空气真好。几乎每一个清晨,她都是在这样清新的空气而非屋子里的浊气当中散步度过的。她感到头晕,是因为昨天兴奋了一天,夜里又睡得不实。从教堂回来,正赶上儿媳在骂孙子休息日疯了两天作业还没做完。所以她晚饭吃得很少,做完祷告就上床了。孙子做功课熬到半夜,她就背对着灯眯眯地捱着。这情况早已习惯,倒也不感到特别难以忍受。

其实,一整夜她的心都一直难以平静,反复想着白天里神父对她说的那些话。她已经七十岁了,老伴走了已有二十个年头,最小的孩子也早作了父亲。大半生的劳作渐渐停懈下来时,周围的世界却变得越来越陌生。住处的四周,过去是一片荒野,不远处有一所大学。后来楼群渐起,很快将空地大片大片地铺满,她的家也从破旧的平房搬进了塔楼。又后来沿街开起一家家公司,饭店。平地拔起两家豪华商厦,其中一家听说是全市最大的,最高档的。但外面这一切越热闹,她也就越孤寂。过去埋头操劳拉扯孩子,但孩子们长大了,从学校里走出来,到社会上混生活,母亲在家庭中的作用已退居到边缘,她那为旧时邻里所称道的沉静善良俭省的品性也自然不会得到儿女的重视。他们为工作,筹钱,结婚,找活路赚钱而忙碌着,个人为自己操心,她这个无财无力也不懂新事的老太婆渐渐成了局外人,连几个孙子跟她也不很亲近。这样,她倒清清静静地退回到了自己的世界。她一生最大的遗憾是没能说服任何一个孩子成为天主教徒。少女时代她曾随信教的亲戚受洗加入了天主教,每个礼拜都要去教堂,将青春的欣喜带入教堂的和悦氛围中,在心里默默祈主赐福。后来嫁了个不信教但吃苦耐劳的男人,孩子多了,家务缠身,社会上又兴起反迷信,她也就疏远了教会。现在,大半世的艰辛过去了,少女变成了老妇,生活却象画了个圆圈,又回到起点,她又开始跑教堂求主赐福了。

她没多少力气却很有耐力,总是把家里的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把自己的衣裤洗叠得干净平整。生活里最重要的事是上教堂作弥撒礼拜和劝人入教,但后一项成绩很小。老街坊们都说这老太太疯了,一周几次往教堂跑,勤着哪。离家最近的小教堂有一站路远,她多半走去走回。逢上圣诞节,复活节,就和教友们一起坐公共汽车去城里的大教堂。在教堂特有的庄严神圣的氛围里,聆听着神父带来的福音,回想起自己的少女时代,自己的一生的路,默默想稳妥了未来的归宿,虔诚地等待着天国的呼唤,瘦弱的面颊上清澈的双目时常发出异彩(不是每一个经历了一世劳苦的人都能发出这种异彩)……花甲之年,她度过了人生中一段最明静平和的时光。昨天,神父的话使她的心又一次沐浴在虔诚和感恩的光泽中,体会着充盈的欣悦。她把那些话记在小纸条上,揣在口袋里,她的一生也好象就稳妥地安置好了。

晨光鲜亮极了。走过静静的楼群,拐过一个熟悉的路口,她开始往回走。她的脚步还算轻快,但这时,胸口传来一阵疼痛的抽搐,她知道心脏的毛病又犯了,即使再往前挪一小步,那颠箕也是惨痛难忍的。于是她有意慢慢坐下去,捱着,捱着。

后面有人走来,她靠了一会儿。后来又有人翻她的口袋。她的宝贝揣在右口袋里。她挪开了一下手臂,让那人去翻看。她的性命,她的真理,天国的声音,她的福音,所有人的福音,全在那里面了!她多想让人们都去关心,都来翻看,——那些就在她身边而她却无力去沟通的人啊!这意外的巧合带着奇遇般的完满,使她完成了在人间的最后一次传教。心脏象一支空桶挂在胸腔里,由不得她了。渐渐地,手消失了,四肢消失了,周围原本模糊的一切也在慢慢消失。声音,一点一点地远去;气,一点一点地消散尽;美丽、祥和、睛朗的蓝天铺泻而下,团团的光越滚越大,起伏着,飞舞着,闪耀着……

太阳升起来了。身体象夏季里罕见的枯叶一般慢慢地慢慢地落下去;灵魂却如一夜的地气在阳光的照耀下,轻轻地,轻轻地升腾起,向天空和更远的宇宙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