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荒诞贩卖店(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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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烟

我是两个小时之前到这块儿的,在这之前我站在大门口抽烟,最近烟抽的很凶,直到我把身上的烟都抽完,又在地上一堆烟蒂中挑了两段仍旧能抽两口的残烟为止,我的烟瘾终于有点被满足了,然后一个想法趁机窜入我脑海中:得找点什么事干干。

现在我便坐在这块儿,被一群人包围着。如果你们问我,我也不知道这群人是何时在这块儿的,但是估计他们已经在这待了很久,因为我并没有听见嘈杂的脚步声,而这里始终如此安静。他们或站或坐,却全都盯着我。开始我很开心,我想终于有人听我讲故事了,但后来我便不这样认为了。

我正要向一位穿着一件淡水灰光面羽绒服的女子开口,其实我打第一眼便注意到了在我右手边的这个女子,她站在一张大红色实木太师椅后,两手交叉着安放于椅子之上,内衬一件米黄色针织衫,一条蓝黑线条相间的丝巾系于白净的脖颈上,似彩云缠月,长相虽称不上倾国倾城,但要迷倒两三株路旁小草,也是易如反掌,实话说,我也有那么几秒钟像触了电一样,但只有几秒钟,不,是两秒钟,我很确定,不会比两秒钟更多,因为第三秒,我心中的一团赤焰便被其冰冷的目光浇灭了。我原本要倾吐的凄美故事也因此只得硬吞下去了。我和她对视了一会儿,我开始有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莫非……不……不可能,这件事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我怯生生地低下头,避开她的目光,天知道我当时有多么羞愧,但是下一秒我便骂自己:你个蠢蛋!你这不是不打自招嘛!于是我又挂上服务小姐标准的笑容,向着坐在那位女子左边的大妈迎上去。

大妈穿一件绛红皮草,一条豹纹紧身裤,整个人刚好填满一张单人沙发,身体力行地解释了“物尽其用”这四个字的真意,她翘着二郎腿,极为仔细地在用一把修甲刀修她那双从未做过重活——如果端杯咖啡也能算是重活的话——的手。你知道,这种贵妇人一般都会有那么几个给她端茶递水的“婆娘”围着她,把她当太后般伺候,而这贵妇人一般都会对外宣称她们是她的好姊妹。我揣测着,像这般女人,只要是个男人,向她们抛个媚眼或说上几句俏皮话,估计便会让她们对你体贴到无微不至,但下一秒我便想或许一只会在适当的时候吐舌摇尾卖乖的公狗也能得到她的宠幸,而且贵妇人不都喜欢养小狗吗?我顿时对我的这一念头乐不可支,在心里头翻了好几个跟头,但是我仍旧面带适宜的微笑,正准备开始夸她,你知道我已在肚子里面打了好几遍草稿,都已经可以想象到她听到我的赞美之后会有多么开心,以致要用她那双精心修理的小手半掩那对朱唇,才能不失淑女仪态。但如同你们能猜到的,贵妇还未等我开口,便向我抛了个白眼,然后又专心于修理她的那双小手。

我顿时不知如何是好,要知道我长这么大,还没有被如此粗鲁的对待过——我是说被一个中年妇女这样对待,我脑子一片空白盯着那贵妇,直到我发现那贵妇停下了手头的活,满脸不耐烦地向我望来,我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于是立即侧过身去。下一秒我便知道我这一举动是有多么明智。因为你们知道的,像这种整天无所事事的贵妇,唯一勤快的便是她那条舌头,所以我用身体的抗议堵住了她的嘴,果不其然,此刻她正在同她身边的好姊妹抱怨着。这种胜利的心情并没有让我愉快多久,如果说之前那女子看穿了我,那我也就认了,但是我难道已浅薄到如同一滩死水,被这种贵妇一照也能映出影子了?不,也许,要知道,这种女人其他方面可能一窍不通,但在窥探别人隐私方面可不比私家侦探逊色,可能更胜一筹,因为许多侦探小说中侦探要破案都会找一些老妈妈之类的人去获取消息,并且往往会得到一些关键信息,我肯定是这样的。

不这样想还不打紧,可这念头一旦出现了,就像瘟疫一般,无法阻止了:肯定是这贵妇在外面吵吵,才会让那女子——我说那个你知道我指的是谁——对我产生了偏见,一定是这样的。过了年纪的女人总是喜欢在年轻的女子身上去找回自己的年华,为此甚至不惜让悲伤重演。哦!这群老娘们!!

正当我内心越想越气,面孔愈发露出狰狞之色时,我忽然感到我被许多异样的目光注视着,我慢慢回转身,发现他们那一群人,或坐或站,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盯着我,一个个目光如同一根根锋利的针,扎得我皮肤火辣辣的。我把他们的表情逐个细看了一遍,愈发觉得,他们知道那件事,他们知道,并且他们已经对我做了最后的审判,我知道我再辩解也无用了,他们不会相信我的故事的,因为他们就是这样的人。

那件事又该怪谁呢?我从未想过要骗她,并且我宁愿自己去死也不愿骗她,只是我需要这样做。每个人都要有条路走不是吗?哎,你们可又知道我的困境,你们不能让我无路可走啊……

我打了那位高官的儿子,你知道,我疯了一样,拿起东西便向他砸去,谁知到他被我砸成了什么样,据说已经完全被毁容了,更有人用血肉模糊来形容,好似他当时在现场一样。你们别再问我了——虽然你们根本没有想要来问我——我为什么那样打他。我已经说了无数遍了,因为他在向一位乞丐施舍的时候,侮辱了那个乞丐,你们当然会笑我,你们会说那是施舍,但是你们没有亲眼看见,他给钱的时候,就像扔一块骨头给一条狗。你们当然会生气,因为你们说那是他不想弯腰,所以投——注意是投——在他碗里的,你们还有很多的理由——他没有义务这样做的,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善心,这样我又能说什么呢?

乞丐也是人啊,没了家,但是家啊,谁又曾真正拥有过呢?我啊,乞丐啊,妓女们啊,都没有家啊,我们都是生活在丛林里面的人啊。即使这样我们也要证明自己的种族并不比任何其他种族逊色啊。你们怎么能知道尊严是什么?你们怎么能知道给一条狗扔骨头其中所包涵的细微的情感。哎,可是我又能怎么说呢?我的故事,我应该从何说起呢?

算了吧,没有人愿意停下来听的。

我也知错了,我不应该骗她,把我捡来抚养大的女人,我骗她我要结婚需要用钱,硬是要死要活把她的积蓄都要了过来,还以死威胁她不准来参加我的婚礼。她只是哭啊哭啊,还是把自己擦鞋赚的钱都寄给了我,只是哭啊哭啊,却让我更加恨她,但是我又能怎么办呢?让她去跪着求情?不会的,她只会哭啊哭啊,她从来都不会向这个世界索求什么,却替这个世界哭啊哭啊,直到此刻,我的心再也不能承受更多的眼泪,直到我发了疯再也停不下来,一下,两下,不停地,血溅了满身,然后像个被害人那样坐在街边痛哭,哭啊哭啊。

哎,你们能懂什么?

我站了起来,逃离了那群人,又回到了大门口,一位大爷正在用扫帚清扫我那一堆烟蒂,边抱怨着,现在的人素质真是差!我默默地走过去,弯身捡起一段烟蒂,燃了抽了起来,随着烟雾的吞吐,我的内心又平静了。“是啊,现在的年青人啊。”我拍了拍大爷的肩膀,没再说什么,径直离开了。大爷茫然地站在那边,身后是一幅巨型海报——“×××油画展·人像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