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示器并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失去小针的。
显示器和小针的母亲离婚之后,小针被判给了显示器。那时候她才十岁。从初中开始住校,小针周末会在母亲那边吃一顿饭,其他时候都在显示器的家里。显示器不知道小针什么时候买了小女生穿的内衣,她从来都自己洗了晾在自己房间的阳台上。小针偶尔会多出一两件衣服,显示器也不知道是从哪来的,或者当他注意到的时候,她好像已经穿了很久了。大概就是那时候开始。
在政坛平步青云,到了不惑之年突然转战商界,显示器的人生一帆风顺。他换了更大的房子更贵的车,给小针买了更好的相机,更美的衣服,给了她更多的零花钱。他们的对话的次数屈指可数。显示器不了解小针,也不懂该怎么表示关心。
他知道什么呢。他知道她高考成绩刚好踩了一本线,找了关系喝了酒,把小针送进了本省的一所重点大学。她开学前一天收拾好了所有东西,一大一小两个行李箱,还有一个小背包。他没有送她,他晚上应酬完回到家,才发现女儿已经去上学了。
大学第一学期,小针从来没有给显示器打过电话。他每个月打钱到固定的账户上,接近月末的时候他会象征性地问一问钱够不够,小针的答案一直都是不温不火的“够了”。他们的对话结束在两毛钱之内。之后又是一个晚上,显示器回家,发现小针坐在餐桌前。从小,她就被要求不能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所以即使一个人在家,她也没有坐在沙发上吃饭。
——回来了啊。
——放寒假。
他在小针对面坐了一会,却又觉得局促不安。显示器看着小针。他的眼睛里出现一个小小的对话框,对话框里蹦出几行小四号宋体字:自己煮的面条味道意外的不错呀,吃完饭约高中同学出去逛逛吧,明天喜欢的美剧就要更新了,老爸居然回来得这么早。
而重点是——
刚恋爱就异地,打长途很贵的啊。
显示器揉了揉眼睛。最后一句话还是没有消失。
他从懂事起就有能够读出别人心思的能力。是称赞还是讽刺,是真心还是假意,该进还是退,该迎合还是反驳,他明白如何拿捏分寸。使诈的窃笑的做了亏心事的,在他面前都是透明人。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追到了小针的妈妈,而在离婚的时候心里也非常明白确实是无可挽回。他有时候觉得日子太过无趣,除了陪老板猴子去谈生意,他几乎无事可做。老板猴子的生活乐趣是揣度别人的生活,他连这个乐趣都被剥夺了。离京剧还差那么一点,又远离了游戏的年纪。他和老同学聚会,对方还没开口,他就知道别人是来借钱的,而且还打定主意不还了。被介绍相亲,对方的媚笑会扯出他一身的鸡皮疙瘩。只要面对对方,他就会不由自主地开始读取数据。
很没意思。
有时候知道得太多,就不能自欺欺人了。
“学校怎么样?”显示器问。
“还行。”——没想象的好。
“寒假有什么打算?”
“暂时还没有。”——想去旅行。
“放多久?”
“一个月。”——还是提前去学校吧。
受够了这样的对话,显示器妥协:“吃完饭出去和朋友逛逛吧,半年变化还挺大的。”
“恩。”
小针把碗筷收进厨房,跟几个好闺蜜打电话。显示器竖着耳朵,装作漫不经心地拿着遥控器。女儿断断续续的字句传入耳朵里。
“别玩太晚。”他看着换鞋出门的小针嘱咐道,“打不到车我一会让人来接你。”
“恩,我出门了。”
显示器后来发现,小针每晚都打电话。有时候是同学,有时候是妈妈。他知道他有了男朋友,但是想等女儿自己告诉他,就像告诉她妈妈一样。她最近长胖了一点,开始在天上涂涂画画,买了一大堆面膜和乳液。她喜欢的美剧进入了冬歇期,每天只能看看动漫。她对显示器的看法是——“就算我站在他面前打电话他也压根不会好奇内容”。
每天的照面让显示器知道这么一点。
他试着去搜了一些美剧,老掉牙的和正在更新的,用了很长时间才知道美剧是一周播一集。他想,或许小针更加接受这样的文化。毕竟她妈妈就是一个英语老师。
美国人喜欢把爱挂在嘴边,每天出门回家吃饭散步都会有“爱”蹦出来,但面对特定的人又对“爱”这个字谨慎得就像守着对亚洲的成见。美国人每天都有数不清的拥抱亲吻和其他身体接触,家长永远都对孩子说你是我的骄傲,永远得和中国家长从来不这样说一样。感情直白并不是什么坏处,可惜中国文化给了我们太多含蓄,拐弯抹角的说话,阳奉阴违的眼色,也羞于拥抱和亲吻——但也正好是这样的文化,才让显示器的能力有用武之地。
显示器的父亲话很少。他做得不对,父亲会给他一个恶狠狠的眼神。做得好,就只是云淡风轻的一瞥。他从来没有生日礼物,别人对显示器说“你看你爸爸多爱你”的时候,他的眼里永远都读不出“爱”相关的字眼。显示器不想重蹈覆辙。他要给小针玩具,书,动漫,足够的自由,和优渥的生活条件。他觉得这是爱。
但是对于小针,爱不是这样衡量的。
爱是拥抱,是毫不忌讳的赞扬和认同。
寒假过去,显示器说,我开车送你。小针有点惊讶,一瞬间那一点光芒又黯淡下来,说,送到车站吧。显示器说,不,送到学校。
显示器把小针的行李提上寝室,在转身之前,有点尴尬地揉了揉小针的头,却紧张得什么都没有说,转身走了。
如果小针也有显示器一样的能力,她会看到父亲的脑袋上方浮着一行字:“这样就能表示我接受你接受的文化了吧……”
过了几天,小针打电话给显示器,说学校发了一笔钱,下个月就不用打生活费了。显示器恩了一下。但是这是小针第一次主动给他打电话,他不能就这么挂了。
他问,现在有男朋友了吗。
小针有点意外,说,没有啊。
显示器有点闷闷不乐。但是他坚持给小针每周末打电话,因为害怕冷场,自己提前在笔记本上写好很多个问题和话题。
因为出差到小针的城市,显示器带小针吃饭。她开始自然地讲一些专业里的趣事,看过的演出,参加的活动。他问,班上有特别出色的男生嘛?小针说有个会拉大提琴的男生特别幽默,跟她关系也不错。
“是男朋友吧?”显示器脱口而出。
小针猛地抬头看着显示器。眼神里的惊讶和愤怒,让显示器不用能力都能明白她的不爽。她什么也没说。
一直纠缠在同一个问题上让人很火大。
“为什么要骗我呢?爸爸知道你在谈恋爱,只是担心你。”父女俩尴尬地沉默了一会,显示器终于开口。
“你有男朋友,开销肯定会大一些,不要老是让男生掏钱。我每个月给你添恋爱经费怎么样?”他尝试说得俏皮一点,对面的小针却还是一言不发。
“什么时候我们三个人一起吃个饭,或者叫上你妈妈也行。我们帮你鉴定一下这个男生合不合格,好不好?”
没有回应。
无奈之下,显示器认真看了看小针。
对话框里有点愤怒有点委屈地显示:“爸!你现在怎么这样!我真没有男朋友。我有一个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