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幻梦编(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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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寒张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汉·无名氏《古诗十九首》之五

山的另一面,忙完了秋收的农人开始伐木,他们获得的报酬与他们付出的劳力是不相等的。凭自己的劳力活下去的人,在这样的冬天,如果惹上一场伤寒,他的家人就会哀哭并且重新寻找活下去的依靠。山头的新坟映照着张生的存在。别人的存在是毫无疑问的,自己的则疑窦丛生。布满荆棘的山坑是他难以丢弃的噩梦。

架子上的书已经在粗览第一遍以后被削减了不少,那些被当作废品拣择出来的东西如今堆在灶前做引火之用。火焰是有层次的,靠近燃烧的伤口那部分呈现出诡异的蓝色,其余大部分是白色的,那是温暖。即便如此,第二次阅读的历程依然是艰难的,张生时常抱头鼠窜,庄子孟子就在后面追赶。求饶是可耻的,放弃与他们的斗争就意味着取消读书的历史,而这几乎是张生所有的一切。

有书之日到我们的时代,那许多有效的书籍对一个虔诚的读书人形成的压力,像是一群张着小嘴等待粮食的娃娃对他们的父亲的压力一般,张生觉得自己责任重大,它们需要他的养育(他也想过关怀,但首先是养育,这已经够他受了),自从为躲避劳作而选择读书开始,背叛土地的愧疚与书本那疯狂的侵蚀性就使张生沦为了向下坠落的奴隶。深渊也许存在极限,在那里张生可以重新获得与土地的亲密,但他也说不准自己下坠的速度,也许是缓慢的,也许已经快得他分不出快慢。

他不害怕遗忘,对他来说,读书的目的本来就不是为了记住。那是战斗,战斗不为胜利,或者说,胜利是不存在的。每一场战争都没有胜利者,所谓胜利是一种谎言,但战斗仍然是值得为之的,那就是凭借对手证明自己的存在,这是最可行的办法了。每一次他感到被几句看起来美的句子摄住心魂时(比如“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他立刻警醒地摇头——这是对手施放的烟幕,如同长坂坡他的同姓张飞使的疑兵之计,他尖锐地指出那样的句子即便可以使他流泪,却不能使他屈服——那本来就并非使人屈服的句子嘛,他也觉得自己是过于紧张了,自嘲了一下,跳过它,又投入到与楚辞汉赋的厮杀中。

山居的书屋是没有灯的,这是一个救命的设计,使得张生可以强迫自己睡觉,书本上的字看不见了也就等于取消了战场,张生并不善于在黑暗中想象,他瞪着大眼茫然听着山风刮过时草木呼啦啦的拜倒之声,对他来说,那只是说明了“声音”这个词而已,那时刻奔腾不息的溪流也只是“溪流”这个词,早些时候使他懊恼不已的耳鸣也已经转变为被神经定义的安静。没有了战场的夜张生也就没有了自己,他没有劫后余生的战士那种幸福——妈妈,我还活着,还有机会回家种地……

古人说一年有四季,四季又各有三个层次,每个层次又各有分阶,每分阶一般又有十个日子,每个日子又有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又有……直到划分到我们当下正在经历的极细密的时间之泠泠流动。也许我们生命最大的悲哀就在于此,它像一把没有厚度的刀,时刻切割着我们试图静止(和平)的愿望,应该承认即使最高度的幸福过后也会有令人忧郁的沉闷,最激烈的争吵过后那把刀就更令人厌恶了,躺在潮湿的屋子里低矮的天花板下狭窄的病床上,看着床头凋零的一枝梅花和不能移动的灵魂……

然而时光之琐碎是另一个让人落泪的故事了,回到张生,我们已经可以指出他是一个放逐者,即既被时间放逐也放逐了时间。感谢日夜交替,他不得不睡觉。如果是有月光的夜晚,又或者他真的学会了囊萤映雪的操作细节,他的生命肯定会消耗得更快。

在那样的一座山中,山的另一面伐木工人切实的劳作是张生的一道谜语,他将在第五遍读到“博浪沙”这个词语时感到这个谜语,又将在第十一遍读到“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这个句子时看到谜底,这能否说明什么呢?

故事似乎可以结束了。

作为张生的朋友,我尽量每半个月去看他一回,我觉得自己是唯一可以看穿他命运的人,但他并不在乎。命运是可以看穿的,但书还在那里嘛。他对我给他物质上的帮助只在表面上形式上表示感谢,从他骨子里来说他根本看不起我,因为我不读书啊,那我还有什么值得尊敬的呢,我也不伐木,也不是一棵树,不过是一个徒有其表的人罢了。我曾经和他争吵过,骂他被书迷了心眼,成了书的附庸,他丝毫不为所动,冷冷把我看到发毛,败走为止。他还朝我的背影吐了一口并不存在的唾沫,我感觉到了,但不回头,我怕自己掐死他。

那以后我去看他就只在门口看看,有时候他关着门,我就偷偷绕到窗口。他总是坐在三条腿的长凳上弓着背,手里捧着一本书,眼睛贴在书上——他拒绝眼镜那种怪异的东西——我把东西放门口就走了,忍不住走得大声些,他并不留意。

我们周围的朋友说起张生时都当作一段笑话来听,集会冷场,大家无言以对的时候,聪明的人就开始提起张生的故事,在我看来都是他们的想象,但是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每人叼着一根牙签在饭馆门口告别,说好下次再见,喝个痛快。每个月发工资我照例要到书店去淘淘张生需要的书,但是我已经很久没有找到过他在书单上提到的书名了,我甚至怀疑他在用这样的方式嘲笑我。他已经病入膏肓了!他从不问我要油灯就是证据啊。有一次他心情比较好的时候我问他为什么不写自己的书,他说他一直在写,他晚上就躺在床上写书啊。这个家伙!他居然号称在自己脑袋里写书,还说那本书根本不可能写在纸上!(原谅我用那么多叹号。)

冬天最深重的时候大雪封住了山口,我找了好几条路都进不去,只好托几只鹰给他空投一些食物,天保佑它们是诚实的,不要私吞张生的罐头。我在外面心急如焚,聚会也懒得参加了,我虽然常常骂他,那也是因为他是我的朋友啊,他如果出事了我怎么办,一个没有张生的世界是那么不可想象。我想大病一场算了,在病床上我可以迅速见到春天的到来。我能怎么办呢,一边要维持自己那摇摇欲坠的生活,又要为他担忧,我就要受不了啦。夜里我躺在单身汉的床上,心想我一定要想办法把他劝下来与我一起生活,我可以买一张上下铺的架子床,就让他睡下铺,我应该无微不至地照顾他。有了这个决心以后我安定了些,去转了几圈家具店,相中了一个书架还有一面大镜子——我的屋子会大一倍。

好不容易,冰雪消融,我跌跌撞撞冲向张生的书屋,一路上踩到不少罐头,有的已经空了。门闩着,这不算什么,这门可以不要了。我进去,他还活着。蜷在书堆里,一双绿油油的眼睛怔怔望着我。

如果他还有力气他是决心要与我战斗到底吧,我要把他背下山,他的书架已经清空了,这说明他已经否定了所有的书,这结果似乎和我这样从来不读书没什么两样,我把张生背回我的出租屋,给他盖上被子,又点燃了炉子。他病了很久,一直晒了五个月的太阳才说出第一句话来:“#%¥……&3%#……*%&*%6#$^。”我请他说人话,他说:“!@¥#%#¥……%&¥……&。”很明显他发明了一种新的语言,我真为他骄傲。

听说张生可以说话了,不会死了,我的朋友们都来看他,他们模仿他的腔调说话,聊得好像很开心。我给张生家里写了封信,请他的家人无论谁,有空的话来接他回家,不要急,但是一定要来,不然冬天我只好自己跑一趟了。来的是他的父亲,他保持沉默,我请他喝酒,睡我的床,自己打了个地铺,翻身时出了界。张生没什么行李,书他是不带的,只带了一些罐头。

几个月以后他的家人给我捎来几句话,谢谢我,张生很好,是个天才的农民,庄稼很好,谢谢我。

2008年的岁末,我在陪女朋友买新衣的时候实在走不动了,就让她自己去逛,我在一家书店里等她。她很不高兴,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在书店里坐了一会儿,它们一本本很悠闲地排列在书架上,那么安静地等待。逛书店已经成为我的习惯,看看那些书名对我来说是不错的享受,跟女朋友吵架了没地方去就跑书店待着,等心平气和了就回去赔礼道歉。这天我在新书栏里看见了几个好像见过的名字,而这是不可能的,我并不在出版社工作,这些名字到底为什么让我觉得熟悉呢。几天后我搬家,要收拾东西,结果在床旮旯发现了张生以前给我的书单。我喜极而泣,飞奔到书店,核对一遍,女朋友吓坏了,穿个拖鞋就跟过来,我试图解释给她听,但是首先一个人享受那动人的喜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