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幻梦编(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短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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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云烟

半晴坡的人家都是从别的地方搬来的,像村东头何小河家以前就是住在牛头山上。昨天是清明,爷爷回牛头山看老祖,就是爷爷的爹。

老祖已经死了。何小河想,老祖已经变成了一个白架子,睡在那个木槽里。老祖活到了九十岁,自己才七岁,还有这么多年才死,不怕。

牛头山在半晴坡上边,离镇集更远。何小河在那里看到一堆石头,爷爷说这就是他们以前的房子。

何小河出生的时候爷爷他们已经搬去了半晴坡。何小河本来不想去牛头山,路太远,后来见爷爷拿出鞭炮,就去了。放鞭炮的时候韩非没有和他争。

韩非十四岁,在镇集的裁缝店学手艺,一个月回来一次。韩非将来不一定要当裁缝,只是现在他还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爷爷让拜师,他就去了。每次回来,韩非都要跟何小河讲镇集上的事情,何小河很喜欢听,总想着自己要也能去镇集上学着拿剪刀就好了,可惜不行,他只能在村上的学堂跟林先生念人之初。

林先生是个落魄秀才,以前常一个人背着书揣着钱袋四处走,钱袋常常是空的,肚子空得不行时他就偷点什么东西吃,从来不乞讨和行骗。托谁的福,他竟然活了下来,并且走到半晴坡,做了教书先生。

林先生住在学堂,学堂是以前人们一起修的,这家出砖那家出瓦,何小河家那时出了一百块砖。以前那个教书先生死的时候也是大家一起埋的,就埋在何小河家的一块地里。

学堂一间大屋两间小屋,大屋教书小屋住先生,另一间先生用来做饭。每个月孩子们都给林先生一些能吃的东西,如果不给,林先生就要饿死,如果饿死,就没有人教人之初。能吃的东西不一定是米,多数时候是两斤土豆一斤红薯,因为多数人们能吃上的也就这些。

林先生不知道半晴坡的人们为什么想让孩子们识几个字,他也不想知道,他不会在这个地方留太久。学堂后面,是一片大森林,夜晚林先生躲在被窝里听猫头鹰叫,会想家。

以前何小河看见过一只兔子,它从枫香树坡何小河家地旁边一颗小树下的草丛里嗖一声窜出,爬上一道坎,消失在上边方外公他们家豆子地里,当时何小河正坐在小树边上抽着用书页卷成的烟卷,旁边的韩非早已经抽完了。兔子是被何小河的咳嗽声惊起来的。

兔子的窝就在它逃出的地方,像一口锅。这锅是用土做的,四周全是草,韩非说看来兔子真的不吃窝边草。最先看见兔子的是何小河,他一扔烟卷,使劲拍韩非的背,兔,兔子。仿佛他已经看见了一锅热气腾腾的兔子汤。

可是他们最终并没有抓到那只兔子,尽管他们在那里守过很多次。今天何小河又去看了一下,拨开草丛,见到一只死兔子,拿到手里热热的,还没死多久。他飞快把它塞进书包跑回家交给韩非,再跑去学堂。晚上他他们请林先生来喝兔子汤,爷爷向林先生打听远处的事情,林先生不大会说话,爷爷问一句,他就答一句。

林先生说的远处和村上远行归来的年轻人说的差不多,虽然远处的牛也是四只脚,但是有一种叫金子的东西,村上人一直都只用铜板,最有钱的杨二家也只有银子。

韩非又要回裁缝店了,这次回来他没给何小河带集上的任何东西,比如一块石头,一个姑娘的名字。何小河虽然不高兴,但是并不生气。可能是忘了吧,下次会记得的。

何小河拿比他大的人们总是没有什么办法,如果是差不多大的人,比如像村西头小三,自己就不怕他。小三想问何小河要韩非带来的石头,何小河说不给就不给,还和他干了一架,谁怕谁啊。

何小河跟在韩非和林先生后面,他们要去学堂。是韩非要送林先生去,说是天太晚,多一个人一起走好点,本来韩非是让何小河在家陪爷爷,但是何小河一定要去,爷爷说那就去吧。

韩非不怕一个人走夜路,去年有一次何小河晚上突然口吐白沫,韩非背着他跑了一个时辰到胡老医那里去医好他后又背回来,回来的时候天还下了点雨,韩非一跤也没摔,兄弟俩完完整整地到了家,还吃爷爷烤的红薯才睡。胡老医住在茶树湾里,听说这人打了一辈子光棍,还会驱鬼,衣服一年到头都不用洗。

何小河趴在韩非的背上睡着了,韩非和林先生并排向前走。他们一起时话很多,大多数何小河都不懂,林先生知道韩非和何小河是亲兄弟,韩非因为拜了一个姓韩的人做干爹才跟着姓韩。

韩非是村上唯一真正对学问感兴趣的,韩非想去镇集以外的地方,但是还不是一定要去,他想见到金子,和妓院。

韩非是从裁缝店里一个裁缝老祥那里听到妓院这个地方的,老祥说那是个好地方,跟神仙住的地方差不多。韩非跟林先生提起妓院时林先生说迟早你会见到的,或许镇集上就有,只是你不知道。学堂到了,韩非把何小河放在林先生的床上,和林先生继续说话。如果饿了,他们可以一起做点东西吃。

林先生又听到了猫头鹰叫,韩非说他从来没见过猫头鹰长什么样,倒是何小河有一次逮到了一只,爷爷说不吉利就放了。

月亮照进窗子,他们不用点灯。

爷爷又站在院子边上看韩非背着一袋土豆去集上,他背的是一个月的口粮。和韩非一起的徒弟中有能吃上米的,韩非看他们吃饭的时候很嫉妒,他想将来他一定要每餐都有饭吃。韩非把这个告诉林先生,想知道嫉妒对不对,林先生说嫉妒是有好处的,只要那能激励你凭借自己的本事挣得餐餐有饭吃就好了。

爷爷让韩非多在店里交朋友,在外靠朋友嘛,可惜韩非从来就是个不喜欢说话的人,他不喜欢跟那些人讲自己曾经和哪个姑娘怎么样,如果不是他在师父面前做事认真,一定被他们教训了。师父的女儿和韩非差不多大,韩非觉得她还不错,又怕自己并不是真的喜欢她只是想找个靠山。

在韩非看来,谈情说爱是为了结为夫妇,绝不能玩玩,也不能相信那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何小河喜欢爬树,一年前他就能爬上院子边上那棵高高的叫不上名字的树。何小河问过几次爷爷这棵树的名字,问过又忘了,再问的时候爷爷也不记得他问过了。

站在高高的树下,何小河先仰头望一望高高在上的树尖,有时候树尖被树叶遮住,看不见。然后何小河双手抱着树,双腿屈着夹着树,一只手向上移一下,然后双手用力,双腿轻分,向上,再夹紧,如此反复,直到一个能搭手或搭脚的树枝,先歇一下,再往上,往上,直到树颠,随风摇摆。

有时候何小河能在一些树上摸到一窝鸟蛋,他拿回去让爷爷看能不能吃,能吃就很高兴,不能吃就扔了。没有人教他一个蛋可能是一只鸟,应该把鸟蛋放回去。有一次何小河在一个石头缝里逮到了一只麻雀,他把它养在一个废弃的小竹篮子里,后来它死了。

何小河跟着爷爷去砍柴,他只能挑两小捆,不像爷爷,看上去是个老头,挑的柴却像几个老头合起来那么大。何小河相信总有一天他会长到像韩非的干爹那样力气大,他会帮爷爷砍一大堆柴来堆在院子里,爷爷要煮饭走几步就可以拿到。

何小河跟爷爷去砍柴,何小河的砍柴刀是小砍柴刀,新,轻,是爷爷跟那个走乡串寨的铁匠买的。爷爷的砍柴刀也是向这个铁匠买的,用了很多年,刀身已经很窄,看上去白白的,如果沾了水几天不用,上面会长出好看的锈来。

何小河不喜欢爷爷,他总是骂自己不准自己爬树,不准不去学堂,不准脱了上衣抛上天空再接住它。何小河又怕爷爷,爷爷用棍子打他他就哭,如果爷爷说不准哭他就会尽量不哭出来,只是忍不住会一声一声抽泣。

他把这些告诉了韩非,韩非说爷爷其实还算好,又没罚你跪在祖宗牌位前不准吃饭,打你也只是轻轻的,看你身上一点伤疤都没有,何小河就不再恨爷爷了。

何小河跟爷爷去砍柴,常常睡着,爷爷一边砍柴一边要看有没有东西咬他,爷爷砍完自己的柴随便多一两刀就够何小河挑了,何小河挑柴挑到半路就挑不动,爷爷就帮他拿一捆,他自己扛一捆。何小河走前面,走慢了爷爷就摧他,催上几次就歇一会,到爷爷抽完一袋又走。爷爷不准他走后面,怕他丢了。

爷爷有一次砍柴砍到一个很好的树杈,用它做了一个弹弓,何小河把它别在腰上,很神气。他不用弹弓射人,除非别人骂他是有娘生没娘养的杂种。那个弹弓后来被人偷了,他告诉林先生,林先生没帮他找到。韩非说什么时候再给他做一个,可是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韩非在镇集没有学会游水,镇集有一条河叫浅河,里面淹死过一些人,夏天每天都有几十个人光着身子在里面泡着闹着,有一次韩非被扔到河中喝了几口水,别人见他真不会游才把他拖上岸。韩非很少去河里泡,只有觉得身子脏得自己都受不了了才去一下。其实这脏也是因为和一群喜欢干净的人一起才觉察得到,他在半晴坡即便一年到头不洗澡也照样过,半晴坡就是这样的。

爷爷在院子边上挖了一个坑,下大雨后坑里装满了水,何小河在里边搅过来搅过去,拖着一身泥水穿衣服去学堂。有人也想来搅,何小河不干。有一次韩非说在坑四周贴上石板水就不会搅浑了,何小河觉得很有道理,韩非说下次回来就动手,何小河很高兴。

林先生每天只是上午教教孩子们读人之初,还有就是教每个孩子写自己的名字,人之初已经学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还有赵钱孙李,还有天地玄黄,有的后生学了几个字就走了,大多数人还在。林先生以为读书这事不必勉强。

林先生自己做的东西自己还是能吃的,林先生的饭量不大,孩子们拿来的东西差不多都够吃,万一有人家有红白喜事请他去写对联,倒也能挣几个铜板。

以前林先生想要一支狼毫,后来又想写千古文章,再后来又想有一架马车,最后他什么都不想了,四处游荡,林先生说不清楚人是多想点好还是少想点好。学堂边上原本是荒土,现在人们开垦之后已经成了良田,人们在里面种这种那,他们种地时说得最多的话就是慢慢做吧,总会做完的。林先生已经停留了很久,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走,孩子们散学后林先生站在学堂门口目送他们飞快地往家跑,只要他略一放眼就能看到袅袅炊烟。他们在做早饭了,为什么我就不觉得饿?

半晴坡的人每天吃三餐,早饭,午饭,晚饭,早晚为主,中午比较随意,他们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男人起床就扛个锄头往地里走,回来吃早饭再洗一下脸,忘了就不洗,不想洗就不洗,女人留家做猪食做早饭,有女儿的就把女儿留家里其他人都去地里。

总有做不完的事,春耕夏耘,秋收,冬天事少就多砍柴堆家里,直到过年才狠狠歇几天。

两个男的说着说着就动了手,一个男的用砖头把另一个砸了一下然后走了,被砸的男的倒在地上,用手捂着不断冒血的伤口,看看头顶的太阳,太阳长满了刺,他睁不开眼睛,晕了。

何小河哭着跑回家,说了很久爷爷才听清是林先生被人打了,爷爷赶到学堂门口,用长在岩石上的蓑衣给他止了血,又去叫胡老医,不久林先生就能下地了。林先生去赶了一次集,他告诉韩非他要走了,打他的是杨二的儿子,没有人为他鸣不平,但是他要走并不是为了这个,他只是觉得他又该上路了。韩非说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忘记你,倾盖之交也惦念终生,你要相信自己是一个好人,你要平安。韩非说你走以前是不是要传授我更多东西,我想做半晴坡的先生。

韩非第一次有勇气做出这样的决定,他说他真的受够了,镇集根本不是他的世界,他一点也不想做裁缝。但是怎么告诉爷爷呢?他能同意自己这么做?韩非找到痞子王二,你能不能帮忙把我左手大拇指切掉。但是在王二看来白切别人手指是亏本的,韩非只好回到家,说,爷爷,我不想做裁缝了。

爷爷坐在院子里吸烟,何小河说爷爷吃饭了,韩非说爷爷吃饭了,爷爷坐在院子里吸烟。何小河吃完了饭,爷爷说韩非你过来我跟你讲,做人不能半途而废,我一辈子什么没见过……

韩非对林先生说我要回镇集了,万一你哪天发财了别忘回来拉兄弟一把,你什么时候走,我不去送你了,我难受。我恨我爷爷。韩非说,我恨他。

何小河问韩非下次回来给我带点什么,韩非说滚一边去。

林先生走后,人们找来另一个先生。韩非干活学艺愈发刻苦,他在夏天的时候还学会了游水,和别人骂粗口讲风流。秋天镇集有了第一家正式的妓院,开始不要钱,韩非和师兄弟一起去鬼混了三天。他正式盯上了老板的女儿。

韩非每次回家都很少说话,他装扮得越来越像镇上的人,他还没钱买衣裳,都是跟别人借的。冬天他将成为一个裁缝,将有工钱,将与老板的女儿成亲。

何小河每天都吃红薯土豆,爷爷说山珍海味会腻,土豆红薯不会腻,所以能吃上土豆红薯应当满足。什么是山珍海味呢。今年冬天的雪像往年一样白,一样的干净,何小河的大爷爷在第三个下雪的夜晚死在了自己的床上。冬天比较闲,所以他的葬礼很热闹,大家都去了。爷爷说自己的葬礼要是有这么热闹就好了。

爷爷现在挑水还能挑满满一挑,他不知道过了这个冬天还能挑多少,大爷爷的死让他又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尽头,他经常坐在火盆边直到深夜,长吁短叹。那天何小河突然害怕爷爷也死了,他从学堂跑回家大声叫爷爷,直到他答应了才开始喘气。何小河学会了洗自己的衣裳,至于洗碗,他早就会了。何小河家的灶台跟别人家的一样高,他要站在小板凳上才能洗到。洗碗是很简单的,有油用热水,没油用冷水。通常都没有油的。那天他经过九爷爷家门前,九爷爷正在和儿子打架,儿子用菜刀扔九爷爷,九爷爷一闪,刀就飞向只是路过的何小河。

胡老医对何小河说以后你只能跛着脚过一辈子,胡老医没收爷爷的草药钱,爷爷也没去找九爷爷要钱。韩非回来看他,顺便带来即将入赘老板家的消息,韩非去找九爷爷的儿子谈了一个时辰,人家给了他一些钱,他带着钱回了镇集。

过年以后韩非带着妻子来了一趟半晴坡,早上来下午走。何小河的嫂子说这地方怎么住人呀,不如回去,一定要回去。午饭的面条爷爷放了好多油,可大嫂还是皱眉头。她的眉像远处的山一样好看。她只吃了几口就倒了。

又是播种的季节,何小河一瘸一拐去上学,下午帮忙种地,先生教会了他一个春字,跟以前林先生教的一个天字合起来,就是春天。春天到了,在镇集的浅河里人们发现一具尸体,一个小孩,长得真像何小河。但是他不是何小河,何小河他在半晴坡生长,也许爷爷可以活到他娶媳妇,也许爷爷死于明天。何小河在生长,不论春夏,生死。在何小河家的院子边,有一棵树,爷爷说种在何小河出生那年,爷爷说它会开花,但是何小河没看见过,他疑心爷爷是骗自己。爷爷以前有一次去赶集,说要给何小河买豆饼回来,但是后来他说那个卖豆饼的摔死了。骗就骗吧,我不信就可以了。但是今年,它真的开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