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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坐久身体有点凉,我提提腿,甩甩胳膊,运动了一下,又往茶杯里倒了些开水,坐下来,继续我的旅行。设想现在是冬季,在冬天里,没有什么特别关注的,厚厚的雪掩盖了一切,万物都藏起来了。四季有轮回,在每一年里,让万物在这个时候得到休整。

在冬天,天暗得早,人们都早早地睡觉了,有更多的机会让精子和卵子相遇。在古代的冬天,天气可能更冷一些。

有谁会在冬天里思考些什么事情,只有那个江雪中独钓的老翁,他周围是白色的天、白色的山、白色的江,还有他白色的头发,他是白色中的一点,隐没在更加广阔的白色中。

我已经很老了,独自在舟子中,在寂静的雪天里,我是身体和周围融成了一体。我的身子轻得像那些雪片,在这个茫茫的苍穹下随西风飘着,我不知道自己要飘往何处。

离我最近的就是江水,这水在春天、夏天或秋天的时候,是会有响动的,不停歇的,那时它是有生命的,它从很远的地方流过来,又流到很远的地方去,在这样的运转中,万物完成它们的生命轮回。现在的水是近乎静止的,只有冰下的水在缓缓流动。在江上看不到生命的痕迹,江流在这刻凝成了一个苍茫的图画。

我的舟子在江中凝固着,这舟子很早就在这里,江上才是它的去处,可现在水已经凝固了,它只有静静地歇在江中央,被禁锢在冰和雪里,好似我这老翁,禁锢在舟子里。我手里的渔竿伸到江中,浮子一动也不动。

在白色的包围里,我见不到江岸的所在,岸上也是白茫茫的一片,从这里望过去,我只能以那棵树作为岸了,那是一棵长在岸边的楝树,记得在春天的时候,它会开出淡紫色的小花,到秋天结几串樱桃般大小的果实,现在它仿佛也死去了——和死去有什么区别。

它的叶子在初秋的时候已经不停地凋谢,在冬天到来的时候只剩下几根向着天的枝干,这些灰褐色的枝条,和倒在它脚下的枯枝没有什么分别,在向水的地方枝杆多了些,这些好生的生命离我有几丈远的地方,在冰雪下的土地上扎着根。

我见不到一个活人,原来这里的几户人家呢?他们小小的村舍淹没在白雪里了,和周围的白色凝成了一种颜色。从我这里望出去见不到一丝烟火,也没有声响,只有无尽的白色和无尽的静默。

再往远处就是山了,在灰色的天空里,山还能见到它隐约的轮廓,山上的树顶着雪,枝杆露出深色,整个山体只有在黑色的树杆中,分辨出它的轮廓,我庆幸还能见到山的样子。山已经在别的季节里意气风发过了,它把所有的颜色藏起来,给我看到的只是这样的一个简单的轮廓,别无他物。

从那里应有鸟儿飞来,到我这里来寻找水喝,在那楝树的枝上停一会儿,看看寻找些什么吃的,然后又飞到山中的家里去,可是没有一只鸟儿飞来,更无它尖细的叫声。平时在山中吼叫的野兽到哪里去了?它们平时那么凶悍,到了此时也无可奈何地躲了起来,蜷缩着身体尽量少活动,好挨过冬季去。

所有的活物都在这里死了,即使说它们活着,和死有什么区别。为何还剩我?剩我一条残命留在江上?我来到这里,这个杳无人烟的荒野里,这个白茫茫的江上。我的斗笠上、蓑衣上,都落着雪,渔竿上的浮子依然一动未动,我已经是白色的,躲藏到这白色的周遭中来。

前事似浮云苍狗,我以为在这里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忘记,却是要忘也不能忘。眼看着家国的疆域被人白白吞了去,满朝的文武还在做着小江山的美梦。

臣子们做着勾心斗角的事,皇上却相信他们的话,可恨我已经报国无门,到今日蛮人已经占了这片江山,皇上退避之时,还是被他们蒙蔽着。

这几年来江山的失去,家人的离乱,一切都比不上我的心死,年轻时候的一腔热情化成了这江上白茫茫的一片,空无一物。

还记得年轻时候,考举得中后,我也是满腔抱负,为了家国想要付出书生的热情。半年后我到了秉县做官,在任上,我与百姓和睦共处,为他们疏通河道,在饥荒之年向皇上请奏,免去那里的税粮。百姓安才能国家安,在那里的五年时间里,我常自省,有什么是对不起百姓,辜负了头顶上的乌纱帽。

在年轻的时候父亲曾告诫,一个男儿若不是在疆场上杀敌,也当为一名良臣,为百姓为社稷多做事。我本着这样的想法做事为人,却落到现在的地步,革去官衔,家人离散,还落了一个罪臣的名声。

到这样的一步,我独对几人难以交代。父亲大人是我的先师,我走到仕途上的任何一步,老父总在我的身后。记得那年上京赶考的时候,父亲交待我,做一个读书人,读了那些经史子集到头来是为国家社稷出力,有机会向皇上进言,让自己的抱负得到实施。

在父亲的身教言教里,我对于年轻时候的儿女情长之事放在了其次。张小姐,不知道我们是无缘分,还是你命定就不是我的人,自从那次相会之后,我一直记得你,我还想着和父母说,叫他托人来你家提亲,你父亲也是一个读书人,想来也会同意这门亲事。

第二年春天是个大比之年,父亲和我提起要上京城去考试,我就想着等到考试之后再到你家提亲,哪想到在这样的一来二去中,你的亲事已经另外有人,我想你定是在苦苦等我。等不到我了,才遂了你父亲的心嫁了出去。

从那年开始我对于男女恩爱之情伤透了心,在秉县为官的五年里,白天忙完了公务,晚上就想,张小姐你此刻生活得可好,你是否活得开心。我成了一个害了相思的人,虽然我知道这相思没有结果,你我已经不能再重逢,要重逢除非是在梦中。我和小姐你没有见过几次面,也没有说过几回话,我却总想着你,我想你可能也是这样,在人家的屋檐下,想的却是我。到今日我还在自责里,我想如果当日,我催促父亲早一日到你家提亲,早一步把你娶进门,你我不会永远的分隔了。

自秉县回来之后,皇上招我在翰林院,在那里我有更加多的机会和周围的大臣们见面,商谈目前的国家政策以及边疆的危机。在关于边疆战事的两个派别里,我极力赞成派兵保卫边疆,在一个向皇上递的奏折里,我向皇上请愿,希望能够领兵杀敌保家。皇上看到了我的奏折,虽是在群臣面前夸了一番,说如果为臣者都像我一样,不愁边疆不安定,社稷不昌宁。在主张议和派的奏折里,他们说连年战事已经使财政亏空,如再派兵,恐怕使国家的财政陷入更大的危机中。

这一年,堂堂的王朝竟然向蛮荒地的边贼送去白银、锦缎,我知道这样的示好只会让他们更加贪婪,叫他们更向往我们的良田、物产。我还是给皇上呈上我的奏折,叫他改变策略,派兵杀敌还为时不晚。

皇上听信了奸人谗言,还是把我调离了京城,到靖州府做一个知府。在京城里的几年里,家乡同年的妹妹刘氏和我成亲,到靖州去的时候我带着家眷上路,在我到靖州的最初一刻,我曾为无力让皇上接受我的主张而怅茫。到了靖州之后,我想不管在那里待多久,我总要为百姓做些事情。

小玉,遇到你是我的幸运,而你遇到我是你的不幸,如果说是因为我而使你受到痛苦,让你早早的离开世间,那是我不情愿的。

那日中秋,无云无雨,是一个月朗星疏之夜,靖州历来有一个在中秋之夜万民赏月的习俗。那天我原是在家中和家里人在庭院中赏月,后来我没有惊动其他人,一人出门,我只是想到外面看一看,百姓们怎样过中秋。出了府门向东走的时候,看到街上的很多纸扎灯笼挂在商铺两边,那些商家也着实花了一翻脑筋,在灯笼上描了各种图案,有的还扎了兔子灯、老虎灯,远远看来亮堂堂的好不热闹。

往前走就是护城河,往那里去的人手里都提着一个灯,做成荷花形状。那些荷花灯大多描成了浅红色,在里面的蜡烛映照下,荷花越发娇艳动人。到了河边,百姓已经放了好些灯,漂得很远,河岸边的孩童看着远除的灯拍手叫好。

离开人群,我走到一处柳树下较暗的地方,那里人少些,看着又高又圆的月挂在头上,听着岸上的人群的欢笑声,我不仅吟起稼轩的《水龙吟》,“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狠,玉簪螺髻。……”

此时,我听到远处有歌声,我寻声走去,原来是一帮本地的夫子在舟子里赏月,他们请了两个女子在唱吟月儿的曲子。那一帮夫子见到了我,招呼我入座。

待坐定之后,其中一女子唱起了东坡居士的《水调歌头》,那女子声音婉转,腔调独特,尾韵留人回味。待看到她时,仿佛在哪里见到过,我一下子想到那不能和我团圆的张小姐,一下子心慌意乱,我想该不会是张小姐沦落到这个地步,我赶忙端起一碗茶水掩盖心里的慌乱,后来一想是自己的多心,那张小姐若到我面前,也不会这般年轻了。

眼前的女子看来只有二八模样,只是眉眼中像她罢了。卖唱女子抬起头,看我在直瞪瞪看着她,赶紧低下头,一副羞缅的神态。

自那日起,我就和这个叫小玉的女子有了缘,我知道为一方官员要知道些分寸,在有空闲的时候,我扮成一个行脚的商人,一次次到小玉的院里去。小玉也知道我的心思,在那段时间里,我们的情意已经难以分开,我和小玉说等我处理了公务之后,就把她娶过去。

那年冬天,因为靖州闹雪灾,大雪连续下了五天,压坏了多户人家的房屋。我们的事情暂时搁着,到了春上,我向皇上上报,希望能够减免本地的税粮。在我奏折还未发出的时候,皇上的旨意已经到了,有人向皇上进谗言,说我在靖州为官,生活荒淫,混迹在歌楼女子中,不理朝政,把我发到黔地。

我以为和小玉就此分开了,从此永无见面之日。我把家眷安排到老家,想一个人就要老死在那里了。就在出发的那天,小玉背着一个包裹来了,说:

“要死也和你死在一起。”

车辚辚,马萧萧,我把家眷安排到老家,带着小玉来到黔地。

第二年夏天,小玉怀上了孩子,已经有了五个月的身孕。那地方起了一种无名的病,病者浑身发冷,神志模糊,到十几日就死去。可怜小玉一个怀着身孕的人,也得上了这个病,得病之后,她都没来得及和我说几句话,就在昏沉中过了几日,我知道她有话要和我说,她几次想醒过来,惨白的手紧紧握着我,直到无力地松开。到了第九日,小玉和孩子一起离开了我。

在黔地八年,在我以为皇上已经把我忘记的时候,一封诏书,把我调到京城,边关战事频乱,皇上想到了大胆进言的我。到了京城,我想是我报国之时了,虽然多年黔地的日子,我已经苍老了。我的心还是热的,还有当年的报国志气。

战事越来越紧,我给皇上进言,叫他派国家最好的将军到边关去,国家以最大的力量来保证战事的胜利。虽说我们已经尽了很多的努力,怎奈边贼异常强悍,在战事中,没有见到胜利的迹象,我和那些主和的大臣对峙着。

最后,我们还是败了下来,不仅把土地割给了他们,每年还向他们进贡无数的瓷器、锦缎。皇上把这场战事的失败迁怒到我们这批主战派的大臣头上,有三人被皇上杀头,满门抄斩。我革职后,只留了一条命,这性命对我来讲还有何用?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已经没有像人臣那样有报国的机会了,我只落得在这个深山里,在江上去钓鱼——那些永远也无法上钩的鱼。

过去的一切已经是过眼云烟了,雪花落在舟子中、蓑衣上,它们一层层的叠着,过不了多久我就会被这些雪覆盖住,那时我就不再有那些心事了,一切都被这厚厚的雪掩盖了,什么也不会留下,这样也好,这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