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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晚饭刚过,李亭就不见了。大娘绕到湖边,只见晚萤明灭,星星点点。风漱晚浪,喷上两岸,水气菱香,灌注鼻管。再往前一小段,果然,夜色中显出一个黑黢黢的人形来。两手各持一把电蚊拍,摁牢按钮,左右开弓,哔哔叭叭,火星四迸,扇得黑暗四下逃散。撇捺之间,光点拖着尾,亮蝌蚪扎堆游,一股虫尸焦香。爽够了,李亭很义气地让出一只来,递至大娘手边。大娘笑着接了,往空气中一抡,有声有色,效果堪比电焊。这里蚊子稠,密得撞人脸。李亭跟大娘一路走,一路挥,光斑璀璨,焰火纷披。远远望见一只风火轮悬空滚来,亮线如丝,缠成一只大茧。不用说,这位身手矫健的高手便是余磊。星河一尺,蛙鸣十里。三人在蚊阵里杀过,宝光护身,笑声不断。芦苇荡深处,一团漆黑,举拍一掏,宛如宝洞开封,珠玉铿然,碎钻飞溅。光变作一颗颗小毛刺,内芯橙红,边缘微蓝,一闪不见。湖面一线灯链,飘忽起伏。微云破处,内里翻出,是一种奇异的猩红。

这一日,家中只余李亭一人。她得以细看压在玻璃板下的各色照片,以及衣橱深处的每个包裹。松木香气,陈纸霉味,老房子里金粉飞升。有些事,大娘不提,李亭不问,只能靠猜。猜到一半,大门砰砰响起来。李亭一惊,忙起身掸衣,大声问是谁。对方不答话,敲门声更密。李亭偷偷对着猫眼一看,来人是一匹黑妇,乌发泛蓝。长手长脚,很有气势。

李亭刚把门开了一道缝,对方直接拿手扳开,大步踏进来。李亭慌忙把一张躺椅朝她屁股下送,她早已一腚撅进沙发,声如洪钟:徐美英人呢?为了不显得脸僵,李亭特意笑得很浅:妈不在,来,您喝口茶。我们小辈眼拙,不认得,不知怎么称呼?青花瓷杯刚搁上桌面,就被她一把擒走,只吞一口,又塞回来:你家舍不得茶叶是吧?浓茶喝饱,架子摆够,瘾头过足,来人自报家门,说自己姓吴,是大娘发小。此行是受人之托,来谈一件要事。李亭奉上一碟黑油油的西瓜子:要不你打她手机?吴翠兰两肩一个激灵:我可不敢,她一来气,就挂我电话!李亭赶紧赔笑,幸好此时电视亮起,救了急。

啪!电视屏幕缩成一个倒梯形,灭了。吴翠兰搁下遥控器,以掌叩桌,咚咚响:电视我家有的是,四十寸壁挂,两台!我还要上你家来看?李亭眼皮低垂,一缕微笑顽强地盘在唇边,不肯退:主要是怕阿姨无聊,也没指望阿姨不嫌弃。吴翠兰口中啧啧两声,这时才拿正眼扫一遍李亭,将右臂举至眼前,把玩那只珠光宝灿的金镯子。沉醉半晌,突然想起有人还在边上候着,才悠悠醒转,把眼角瞟过来:你婆婆为什么这些年一个人过?你晓得吧?李亭毕恭毕敬地答:不晓得。吴翠兰下巴一抬,以脖子为轴,转了个半圆:也难怪。那会儿你还没投胎呢!李亭扑哧一笑,相当自来熟:长辈不讲,我们小辈哪里敢问?吴翠兰一脸警觉,直盯着李亭:哟!想套我话是吧?我告诉你,做梦!

十分钟后,李亭做梦了。话说三十年前,大爷在部队当兵,二十出头,清秀白净。回乡探亲,一堆说媒的上门,大爷一个也没看中。后来有人给介绍了大娘,见面后,按老规矩,照旧带去公园玩一圈,走人。回到部队,估计连大娘的脸都没记清。

吴翠兰朝供桌方向努努嘴:长得周正吧?以前人家给老余起个诨名,叫“美男子”。说来不怕你笑话,之前还有人撮合过我跟老余,我知道他这个人向来鼻孔朝天,干脆就抢先一步,给介绍人带话,说这人太女相,我没看好。结果呢?李亭的大眼睛里含着两只小型吴翠兰,得意非凡。结果啊,这话传出去,说我连美男子都看不上,倒叫我身价涨了不少!两人对视一眼,哈哈大笑起来。

三十年前的一个初夏,大概是下午。处处新绿转黛,叶肥枝厚。云峰高耸,雪白丰润,三五成群,在头顶缓缓移动。二十一岁的余道远被嗷嗷叫的战友们搡出宿舍,理理军帽,奔向部队的传达室。在这段一百米不到的路程里,余道远一直想不起来,这个姓徐的姑娘到底是谁,找他做甚。进了门才发现了,指导员邓安庆也在,一直没抬眼,对于他响亮的立正敬礼,也不过扬起左手压了压。

要不,你们双方再私下谈谈?邓指太久没说话,嗓门积了痰,讲话有点走音。他清清嗓子,拔腿要走。余道远一怔,搔得新剃的头皮哧哧响:跟谁?谈什么?邓指突然跳脚,拿手点着角落里的某个物体:你说呢!

至此,他才得以细看她。长得太喜气了,就算塌着眼,也看不出忧愁来。暗影吃去了她的半边脸,齐刘海,麻花辫。鼻梁高挺,鼻头洇开一点胭脂红,可能是哭过了。衣裳太新,肘部还有折痕。她就是那个姓徐的?也许他们之前见过?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十分钟后,余道远被关了起来。邓指要他写检查,好好反省反省。

然后呢?李亭心惊肉跳,期间她手机响了一次,她接电话的口气过分忐忑,让余磊纳闷了好一阵。吴翠兰撇撇嘴:然后两人就结婚了呗。李亭朝供桌方向张了张,吴翠兰干脆站起来,三步两步奔到跟前,双手抱胸,仔细端详。李亭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站在离她一肩远的右后方。

我们那个年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方圆几百里,放眼看过去,就那么几个小大哥。挑来挑去,怎么着,老余也是个人尖。吴翠兰拿指尖抚过大爷的眉毛,李亭伸手要拦,又忍住了。有几个知青不孬,人家以后都要回城的,咱不指望!徐美英也真是中了邪,硬是出险招,把他拿下了。这辈子,让我服的女的没几个,她算一个。

我怎么知道!估计被她吓住了,一个大姑娘,当着那么多人面,编鬼话,糟蹋自己。那会儿,听说他在部队谈了一个,说是军官家的闺女,我也是听人家传的,是真是假,我可不敢保证!别动,这有个线头,我帮你摘下来。反正一听这消息,徐美英急了,跑去找他们指导员,说今天就是死,也要死在这儿。

你要是老余,你怎么办?眼睁睁看着她自己坏自己名声,以后没脸见人?她是吃准了他不忍心呢?还是赌一把?鬼才晓得!你看着本人不问,倒来问我!喔哟!你不敢,啧啧,噢,你不敢,我就敢啦?你自家的事,还要从外人嘴里掏,算什么?

她也真是赖对人了,老余挺疼她。结婚那会儿,雪花膏,上海手表,永久自行车,样样俱全。老余带她上县城玩,你猜,她回来时给我们几个小姐妹带了什么?狗屁!那时候哪来的香水?奶油蛋糕!有切菜板那么大!不怕你笑话,我们拿尺约好,划线!干嘛?你说干嘛?嗐!还不是怕切不匀,分的时候打起来!

二人痛笑一番,吴翠兰突然止了。她这个人哪,拼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赢了头彩,风光够了,最后呢?说罢,两腮在肩头各一蹭,飞快擦去滚落的泪。她腾地站起,拍拍手,隔着上衣微妙地提了一下裤子:我今天跟你说的,要是传出去半个字,我撕烂你的嘴!李亭跟着站起来,笑说不敢。吴翠兰一把揽过李亭的肩:按理说,我不该在小辈面前讲这些。要不是有事相求,我也不会厚着老脸,塌自家台。既然求你传话,肯定要让你知道个来龙去脉!你说是不是?你是个好孩子,我看得出来。徐美英好福气,丢一个老余,得一个小王!李亭吓坏了,连说不敢不敢,阿姨我姓李。吴翠兰脸一红,松开膀子,横她一眼:你以为我拍你马屁是吧?你去打听打听,我吴翠兰长到五十三岁,说过哪个的好!不识抬举的东西!李亭不敢再接话,只是笑。吴翠兰闹够了,又要淌眼泪,李亭慌忙留客。果然,吴翠兰收泪叉腰,大义凛然地拒绝了。走前吴翠兰交代了要事,还留下一张照片。这个人精果然厉害,八卦没白讲。只怪自己一时贪听,被人拿住了。不待李亭送出门去,吴翠兰已经脚不沾地地走了,晚风里送来一句话:你家没有八大碗,能留得住我?

李亭把着门框,叹口气。暝色满平芜,屋前的月季已由红转黑。归人三三两两,趟过浓茶色的黄昏。一大片木槿,青茎笔直,花盘大小不等,参差有致。花盘深处翘一只短蕊,蘸满花粉。突然,腮边擦过一只瞎碰子,马达嗡嗡,气流喷乱了刘海。晚云细如金羊毛,丝丝缕缕,渐渐被风舔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