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头几天的涩苦过了,大娘渐渐品出清闲的回甘来,脸也圆润了些。来探病的人掏不出新话来,也就稀了。她不像周春梅,把调解做成八卦中转站,这是人家的家丑,哪个也不能说。小蓓的爸爸来过,四十出头,面皮黄白,眼珠阴黑,清秀中隐隐带着病容。一件对于中年人来说太过洁白的衬衫,扣子一路扣到脖底,别一只小巧的喉结。一条合体的深蓝西裤,裤缝如刀削。裤脚长度非常精准,前盖鞋面,后露鞋跟。踏进门后,十分自觉,低头垂手,从头站到尾。横斜里,李亭擎了满满一杯滚水杀过来,泼泼溅溅撒一路。眼看要撞上了,来不及闪避,她一招随风转舵,将茶杯砰在桌上,后脑勺带着白眼,走了。余磊吃了一吓,余光扫过来一片静。眼神到半途就萎了,低头远远将茶杯推过去,杯底涩涩地擦着桌面。男人双膝一弯,营养品轻轻落了地:小蓓奶奶给你们添麻烦了。说完,仍旧站着,双腿笔直,姿态洒然,看来收烂摊子不是头一回了。电视荧幕在他两枚镜片上活泼跃动,交叠着镜片后那双摸不透的眼,一片水光潋滟。
她结过一次婚,还没离,就怀了我。他简短地说,并不当它是个秘密。目光通透,羞赧早摘干净了。
大娘一怔,撑起半边身子,又被李亭按下去。两眼吸牢他的背,跟着踱来踱去的方步,近了又远。想逮他的眼,逮不到。他根本不看人脸,只盯桌腿。余磊跟李亭四目交接,大气没法出。蓬头垢面的绝食老太,跟大了肚子的俏媳妇,一定不是一个人。
这些年,从小到大……嗐,不提也罢。他熟练地摸出烟,先掷一根给余磊,再自拈一根,在手背弹一弹:还真不能怪我不养她。烟雾散尽,桌上多了个信封,挺着大肚子。夕阳沉静,屋里被宝光浸着,腌成一种红铜色。李亭右手支个杈,下巴卡在虎口处,脑壳浑圆,眉心皱着包子褶。一双大眼,又惊又憎,黑成两个枪洞。
当然了,她精神失常,我也有错。他觉察到微妙的敌意,自我批评得恰到火候。小立柜上盖了棉线钩花桌巾,压着一块雕花玻璃。他童心大发,在玻璃上哈口气,一手握拳,拳眼向上,盖个章。再点上五个点,就变成了一只淘气的小脚丫。对光打量半天,朝他们一笑,大手一挥,把脚丫抹去。不经意间,他跟大爷对视了。男人逐寸逐寸地收起笑,脸凉下来,偷换成一种肃然。他特地凑到遗像跟前,瞄一眼。再后退几步,端详一阵,背着手,折回余磊的半径内。视线一直赖在地面,特意避开两位女眷:她年轻时要是能做到你们徐阿姨的一半,我们全家就谢天谢地了。这话余磊没怎么听懂,大娘却一字不落地明白了。她把靠枕挪到腰眼,喷一声轻笑,开了腔:小蓓爸爸,休怪我多嘴。都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你这不是连带把你家老头子也骂了吗?
李亭暗地里叫声好,坐等大娘发威。余磊看看李亭偷偷攥起的拳头,哭笑不得。一只鸟扑上窗框,窸窸窣窣响。是只雏儿,口角一圈黄。胸毛抵着玻璃,被压扁了。蜡质小红嘴像只小箭头,一会指东,一会指西。
男人张口要辩解,大娘一记干笑抽过来:就算她不正经,也该是她前夫家说。你家这边不好自打嘴巴的,你说是不是?大娘名声在外,男人是有备而来。早料到会有这一招,笃笃定定等她说完。谁料第二次开口,迟迟未遂。大娘双颊酡红,语速飞快:我晓得你是看我被打,心疼我,我领情。你倒机灵,大义灭亲,替我把舌根都嚼了,我拿什么来出气?你再嫌她,你也没本事再投次胎,换个妈!余磊见苗头不对,赶紧送客。被架走时,男人拧头回望。良久,才软塌塌地开步走。余磊在后头撵几步,不敢上前。一块红太阳饼子压在天灵盖上,重。一条长影,自身后流出。背影颓了,那种吃力的自在不见了,他彻底弃演了。
大娘一指桌上的信封,李亭飞也般地追出去。鸟影打着黑闪,紧随其后。
送客归来,余磊一脚踢开门:妈,还是你厉害!光凭一张嘴,就把鬼子打跑了!说完,扭胸****,在当门地滑起了小旱冰。李亭友情出场,以桌为鼓,以拳为锤,为其助威。肉响三声,龇牙咧嘴。余磊忍了笑,薅过李亭的手来,一阵猛吹,唾沫星子乱飞。被李亭踏住脚面,狠碾几下,原地乱跳,唉哟叫痛。老年穆桂英被两个小年轻拥着,倦极而笑,并不觉得多自豪。算起来,我们今天还是胳膊肘朝外拐!李亭一拍大腿。余磊避到大娘脑后,食指嵌在人中,朝李亭嘘一声。李亭气沉丹田,声如洪钟:嘘什么呀你?我又没说错!大娘闭目养神,闻见这场空气官司,悄声一笑。
两点多来,五点多走,一句真心话没有。大娘睁了眼,看着烟灰缸。一只烟头吐出最后一缕青烟,娇弱无力。
倒是走前那一回头,跟他五六岁的时候挺像。
此话一放,两只鲨鱼围了过来。这一公一母,不多下点料,喂不饱。
那时大娘也就十来岁,端午临近,跟小姐妹去采苇叶,好包粽子。大坝东头的都叫人采光了,她们往芦苇荡深处走。白杨树在头顶翻叶子,一只只倒插的绿孔雀,头扎在土里,尾羽舞动。一小块阳光,打树缝里一刮,抖落一地金刨花。风一吹,满地窜,踩都踩不住。走不多远,一身细汗。新蝉叫得怯生生的,人经过,就停了。泥腥夹着草香,两股交替,抡过来,一阵重,一阵轻。瓦蓝天幕,扣在头顶。几绺细云,挂住日头,淡影投向地面,若有若无。风过处,金毛兽一阵猛跑,背脊痉挛。跑一阵,抖抖皮毛,潜入麦田深处,再寻不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麦浪尽头,还是麦浪。
万物的靶心,出现一粒小黑孩。他自顾自地和尿泥,头也不抬。整个人折叠成一只小蛤蟆,专心伏在巴掌大的影子上,面朝黄土背朝天。周身被晒得汗津津的,像刷了桐油。他身边好像有只牛,也许是驴?总之是个庞然大物,对比强烈。吴翠兰拿眼把他从头到脚捋一遍,偏过头,小声说:我认得他,他家是汤庄的!听人家说,他妈不正经!她两撮小辫弓在耳后,黑眼睛里全是嫌恶。有人经过,他只低低一瞥。她俩盯着交替的绣花鞋尖,匆匆超过了他。徐美英一时好奇,忍不住回了一下头,正好跟这个小人打了个照面。
怎么说呢?她看看余磊,又看看李亭。大娘发现,自己入了一个险境,挖太深了。她心有余悸,暗中调理呼吸。头一回见到小蓓爸爸,大娘绝对想不到,这位文质彬彬的白面书生,跟那个小黑孩之间,能有什么关系。老相识来探望,提起这个老八卦,她才当头棒喝,动用了那个灼热午后的记忆。人算不如天算,这些年来,他划清界限,风度翩翩。不料稍加逗引,就前功尽弃,露出那张哭兮兮的孤儿脸。
一阵合理的停顿后,大娘重新开了口:五六岁了,也通点人事了。知道亲妈被人说,心里不好受。一抓大点人,那小脸愁得,跟个小老头似的。大娘就此把话头咽了。李亭听呆了,半天,轻吁一口气,咋呼劲全没了。余磊也收起嬉皮笑脸,悄悄把牛仔裤屁兜上的按扣,开合了七八遍。三人谁也不看谁,暗中卯着劲,一心要把这个时刻捱过去。有一些清晰又渺远的往事,像空气样难以觉察,又无处不在。
不知何时,余磊携了李亭,静静遁了。不一会,厨房传来忠实的切菜声。大路上哪家小孩撂小掼炮,叭叭响。火药味蹭过来,又溜走了。几乎在同时,哧啦一声,菜下锅了。一个小大哥,穿着实验中学校服,在大路上拍篮球,嘭!嘭嘭!太阳扁了些,还没有篮球高。下半部分散了黄,化开了,洇进青灰的暮色。
蒲扇是新买的,一扇一股太阳香。几只小蚊,长手长脚,扑身细鸣,倒也不讨厌。三十多年了,怎么可能记那么清?余磊一定不知道,刚才,大娘盗用了他小时候的一星半点。很多年后,大爷出了事,那个小黑孩的神情,也出现在六岁的余磊脸上,丝毫未变。也罢,天下眼泪一般咸。
等了许久,饭香终于来了,大娘快要盹着了。鹭白的月,鸦青的天。晚云飞渡,穿梭于几盏早星间,擦出一片洁净的夜。一架飞机,由彩灯护送,像颗慢镜头的流星,沿西南角画弧线。一百瓦的灯泡染黄了房间,人脸上鎏了金,有种过分的庄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