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阴天,三十度,微型桑拿缠上身。鼻尖的细汗,抹去一层,又冒一层。夕照雾蒙蒙,后背暖洋洋。绿化带的草丛,肥美茂盛,厚如马鬃。几只废弃马桶,倒伏于地。瓷片破裂,洁白如雪。大娘频频回头,心中甚是奇怪。
整修完毕的深圳路今日大赦,挡板拆除,露出一条新路,养在深闺,光洁可人。几枚狗爪印,镌在路面,成为永久的纪念。大娘因着某种吸引,抄了远路,有意要走它一走。刚过红灯,一张青翠碧绿的梧桐叶,劈中后脖颈,铿然落地。
视线右下方,伸进一张卷起的楼盘宣传单。瞅瞅前面,发广告的还有四五个,大娘只好接了。就这样,她手持免死金牌,顺利过了危险带。过往的每辆车顶都在接力,齐心运送着一枚扁太阳,红得可爱。卖白兰花的老太太们,人数长年不增不减。旧的去了,就有新的自动补上,两三个路口就能遇上一个。
这条街多是五金店面,螺丝帽堆积如银山,钢丝网摞得像梦。晚饭时间,十个人里有八个在咀嚼。有人焊东西,喷出水滴子一样的火星来。就算长着小肚腩,也不妨碍老板娘是个美人。街东一座矮桥,桥面一个个水泥大疮。桥面一溜菜农,几车西瓜。大娘捉住一只甜玉米,细细啃。又买了两只稀软的猕猴桃,剥了毛茸茸的衣子,吸一口,舌尖找到一粒粒小黑籽,逐个咬破,渐渐满足起来。
走完这条街,并未像她意料中那样,出现人民商场的大楼。大娘并不急,还逛了一家床上用品店,捻了布料,断定不是纯棉,是化纤。老板拍胸脯翻白眼也没有用,她的手指头认得那轻浮的触觉。有个男人凑过来,问她想不想买金元宝,他急用钱,可以便宜点。她带着哭腔,说自己钱包刚被偷了,能不能帮个忙。男人闻之,逃之夭夭。大娘掩口一笑。
西天半黑半红,楼缝太密,始终窥不得全貌。大娘知道时候不早了,她并没有向人打听,而是凭着一种奇怪的自信,走过了十二个红绿灯,两座桥,六家银行。牡丹路212号,大娘命令自己记住这家干洗店的地址。因为上头写着:羊毛大衣,25元;羽绒服,20元;皮衣,20元。
直到在一个公园的石凳上歇脚,她还是不肯承认自己迷路了。不经意间,周围已经黑得实心了。新城花园酒店的霓虹不停地聚拢,打散,看了许久,发现有一小块始终不亮,坏了。
一阵响亮的小便声,不久,树丛里嗖地钻出一个人,体味浓郁。
大姐,等谁呢?他坐得太近,大娘忍住了,没有挪。黑暗中,只见一线亮晶晶,弯的,应该是裂开的嘴。她微妙地动了下脖子,得出结论,离他们最近的一个人,也在两百米开外。
就着微光,男人的脸廓浮了出来,是个黑汉,四十左右,齿缝很宽。口臭喷过来,他喝了酒。
男人的头探入她下巴跟小腹之间那块弧形的黑暗,忽上忽下。
半天,大娘报出一个名字,是两个名字的合体。明知他看不清,还是斜他一眼:这个人,你晓得吧?护城河里拨拉一声,是鱼跳。
一阵微妙的气流涌动,衣物摩擦,窸窣有声。他似乎换了个姿势:他是哪个?你的老相好?他跟她之间只剩下一掌宽,他的小指贴着她的大腿,热烘烘的一小截。好像在动,又好像没有。
路灯是昏暗的铜红,箍住一束柳枝的影。
只要不作声,他就弄不清她在想什么。过了一阵,其实没有她想得那么久。她伸手过去,找到他的肩,拍两下:这一带有名的地头蛇,进去过两次。不瞒你说,我等的就是他。今晚拿货。
月影碎了,胶在水面,不肯散。
男人掸掸肩,点上烟,喷出一只喇叭形烟柱:大姐,你玩我呢。这名字我听都没听过。大娘一怔,半晌,笑出声来:我们不用真名。多了我就不说了,一来人家不让,二来你也不信。
河对岸趴着一排矮冬青,像是随时准备爬起来逃跑。
硝皮子味淡了些,也可能是习惯了。
有一阵,心砰砰跳。她疑心他也能听见。抖脚,哼两句歌,觉得不自然,又停了。
小指移开了,男人略抬屁股,坐远了一寸。大娘趁机站起,打一个懒洋洋的呵欠:该来了,我去看看。
她不敢走太快,也不敢走太慢。
身后一只烟头,像流萤,跟着飞。
她觉得可以跑了,心里又跟自己说,再等等。
光线好了点,她回了下头,原来是个双眼皮。
再等等。
走到花坛边上就跑,往东。那里有亮。
她打了个趔趄,后颈马上被一双铁手锁死。
一道暗光,甩着漂亮的环,套过来。
她一把截住它,攥紧,劲亮的刃切进掌心。
人形锁链扭动着,悄无声息,像消了音的泥石流。
咔一声,刀身断了。
余磊蹲在鸡笼边,千挑万选,相中了一只母鸡。浑身雪白,尾羽纯黑,白旗袍镶着黑滚边。脸相颇秀气,黑眼珠,戴一圈金色美瞳,一会用左眼看看你,一会用右眼看看你。鸡冠子红彤彤,一点都没歪。耳朵眼各护着一小撮白毛,像是袖珍耳捂子。一双金爪,鳞甲齐整。捉到手之后,余磊发现它的一只爪子上套着脚环,上书:白雪公主。再捉一只色迷迷的大花公鸡,发现是“西门庆”。他索性把每只都捉来看了,分别是:刘德华、吴根荣、李小亭、尔康、邵波、雷锋,还有余小磊。
他把李小亭跟余小磊捆了,掷到李亭脚边,虎着脸:你说说,怎么回事!
足足半晌,李亭笑得小舌头都看得见。笑完一茬,还有一茬。余磊的一张脸,笑一次,黑一层,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了。在此紧要关头,余小磊忍不住出恭了。看得出有点闹肚子,谷粒还没消化。
余磊再也撑不住,跟李亭两人,脸对脸,笑出眼泪来。
打扫完鸡屎,顺完气,余磊问李亭:吴根荣我晓得,这个邵波是谁?李亭瞪住他:你老年痴呆啦?就是上次那个毛贼!咱妈折了他的刀,一手血!余磊一拍脑袋:好办!当即放了李小亭跟余小磊,捉了邵波来,一刀封喉。
放完血,李亭拿热水把鸡烫了,扦了毛。邵波变成了精腚子,闭着眼,正在思过。余小磊死里逃生,朝天扑翅,迸出一声长鸣来。一条粗喉咙,简直可以纳鞋底。公鸡长了公鸭嗓,真是不应该。李小亭啄了西门庆一口,抢走一只小虫子。白雪公主生了蛋,正在喊哥哥打。天有点热,鸡们个个支棱着翅膀,露出腋窝,好透气。
吴根荣抱窝了。母鸡抱窝是个头疼事,抱窝就意味着不下蛋了。肚皮下的毛都褪光,好让热乎气直接贴着蛋。就算把蛋拿走,剩一个空窝,它也能心醉神迷地蹲一天,把稻草焐得暖洋洋的。整天发花痴,翅拐子蓬蓬的,动不动就炸毛,满满一大捧,跟个鸡牡丹似的。这朵羽毛做的火焰,带着咯咯咯的发条响,已经提前进入角色啦。谁步入它的半径内,它就以翅为盾,以喙为枪,要跟人拼命。就这么不吃不喝苦抱窝,吴根荣都快瘦成林黛玉了。
大娘叫李亭拿来白酒,倒在酒盅子里,掰开鸡嘴,灌了进去。再把它脚一捆,倒吊在丝瓜架下,让它醒悟。李亭不忍心,趁大娘不注意,放它下来活动活动,喂它点小黄米。饿了半晌,它居然舍不得咽,啄几下,吐出来,唤假想中的小鸡来吃。有一点响动,头就一帧一帧地动,四处观察,给儿女们放哨。吃饱喝足,鸡嗉子高高隆起,像发足了的大****。
李亭看不下去了,央大娘去炕房,买来三十只小鸡。比起往年,买得迟了一点。谁能料到,这只杀千刀的偏偏这个时候抱窝呢?纸箱里蠕动着小绒球,李亭跟余磊蹲在边上监督,哪只啄人了,就弹哪只的头。小鸡们很机灵,动不动就齐刷刷地,拿花椒籽一样的小黑眼看你。为了不跟邻居家的混淆,三人开始动手染。每年的花色都不同,今年的设计方案是:头染红,腚染绿,翅膀染黄。分好工,坐成一条流水线。大娘捉住一只奶黄蒲公英,活的,叽叽叫。拈起红毛笔,在它头顶刷上一点朱,递给李亭;李亭接了小丹顶鹤,头朝下,倒握着。小家伙两只小爪子不住地招,屁股正中有一个含蓄的小凹坑,是腚眼。她蘸一下绿颜料,在它屁后飞快一扫,塞给余磊;余磊托起这只大红大绿的年画娃娃,笔尖一染,两点疮黄,飞上翅尖。头一只成品落了地,颜色还没干透,绒毛湿漉漉的,显得很孤单。有几只小花鸡,天生自带眼线,背上还有两道杠,染出来效果不够理想。而小黑鸡呢,等于没染,只不过身体分成三截,一截一种黑法:黑里透红,黑里透黄,黑里透绿。
等到天黑,大娘在鸡窝里扯几把带着母鸡气味的稻草,铺到纸箱里。余磊把小彩鸡一只只放进去,一箱子花的、喊的、动的,热闹得很。李亭捧着吴根荣,蒙上眼,让它坐在正中间。一切就绪,像要来个惊喜似的,李亭数到三,把手一放。成功了!虽然不到二十一天,小鸡就“出壳”了,它一点也没起疑心,待小鸡们如同己出!李亭拍手大笑:哈哈,它算术不好!余磊嘘了一声:小心它听懂了,不要小鸡!大娘笑着说:不碍事,它语文也不好,听不懂咱们说啥!
今朝风日好,吴根荣在草堆边闭目养神。它半蹲着,体形臃肿,肥胖的身下支着许多小腿,像一架鸡形航空母舰。大娘咕咕两声,抛下一把米,航空母舰马上解体了。小鸡们飞奔过来,小嘴笃笃敲着水泥地,准确有力。敲一下,米少一粒。大娘寻思着,啄得这么用力,怎么不得脑震荡呢?她伸出右手,对光一看,隐隐一条淡白的刀疤,斜过掌心,与生命线平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