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门便是一间半透明的玻璃房,由洗澡间改造而成。推拉门移开,浴帘半掩,蓝绿色块上,下着永不停歇的金叶子雨。一张单人床,茶褐床单上卧满拳头大的胖云。细看,是一只只小羊。纯棉磨毛质地,手感微涩,洗得起球了,结成一粒粒小细茧,带着极轻微的体味。一屁股坐下去,又弹起来,掀了席子一看,居然是老式棕绷的。奶白写字桌,边沿滚金线,八十年代末的时髦货色,保养得很精心。眼熟的松木衣柜,刷了桐油,掀盖式,大娘家也有一个。环顾一圈,老觉得脑后有人瞪着。一回头,二十岁的陈桂英在东面墙上朝你笑,脸上的粉晕是手工上色,红得不太真。
女主人不在,老陆跛着脚来沏茶。泥黑手指捏着骨瓷杯的小耳朵,让人觉得疼。走一步,水面一颠,琉璃泼溅。
这个茶一股子柑橘味,隐隐又有点花香,细巧得很。大娘瞅一眼茶叶罐,上面写着:英式伯爵红茶。抿一口,周春梅瞄了过来,虚掉的脸在右侧的余光里,小得像颗白杏仁。大娘铁了心不应。她这个人就这样,不理也没事,一理就没完。
这半个月,陈院长都住在医院值班室?不待她们推让,苏向红已经开了口。她这点最实在,大娘心甘情愿当小喽啰。
她们嗖嗖看过来,他忙以搪瓷杯为盾,罩住下半截脸,该出现嘴的位置是一行很老的红字:军民联谊留念。不一会,他喉结大动,变戏法般,吞下大半杯凉白开。杯口撤下来,露出炭灰的嘴,正中悬着一滴水。一笑,掉了,渗进霉白胡茬中,再寻不见。
也回过家,也回过家。老陆还是有优点的,比如说,他从来不搓手,只点头。幅度小,且密。不细看,会以为自己焦没对准。眨眨眼,再来一遍,不行,还是抖。
你也看到了,我是第三次来了,这两位,今天是特地过来的。看准苏向红的手势,大娘略欠一欠身。周春梅咣当站起来,两指一捻,黏在腚后的裤子离了身,再一并腿,悄悄坐了。不知哪里不妥帖,她又重复了这套动作,突然椅腿咯叽一声,很像放屁。
她人不过来,叫我们怎么劝?为了避嫌,周春梅气愤了,刚刚红掉的脸现在顺理成章了。
周春梅也有周春梅的好,这点大娘承认。她不易觉察地微微一笑。
再等一气,再等一气。别急,别急嘛。老陆一直笑。有那么几次,笑容收了收,大娘以为他要歇了,他却不,笑得深一阵浅一阵。牙花灰紫,牙齿黄黑,这个配色看着怪难受的。
她跟她们想得完全不一样。
怎么说呢?她跟小玻璃房墙上的照片里相比,瘦了许多,瘦成了另一种好看。头发跟眼珠都是一种极纯粹的黑,黑得没有生命。瞳仁很大,撑满了。白衬衫的两瓣小圆领,像一双小白手,一左一右,托起她的鹅蛋脸。一排贞静的红色小圆扣,镶着金边,封住喉部,一路下来,把她分成轴对称的两边。西装裤是一种典雅的灰,因为一直在走动,看不清鞋子的款式。
劳烦三位了,我一直太忙。她终于坐下来了,后背像打了钢板,笔直。突然想起了什么,移过果盘,纤指破新橙。
大娘觉出异样,一回头,果然,老陆不见了。
退休医生张树栋的大部分时间,是靠猫眼打发的。
猫眼里的世界是个浑圆美丽的水晶球。平常,里头不过是对面老陆家的绛红色防盗门,边角变了形,卷起来,缩在这个圆里头,挺别扭。楼梯一有脚步响,就不一样了。有时候砰一声,砸进个小家伙,肛肠科主任王月的儿子,虎头虎脑的,在这个小子宫里停留不到一秒,一个鹞子翻身,就没了。有时候是妇产科护士长刘诗晨,鞋跟铮铮,头皮上的小发卷跟着震。先是左侧面,再转到正脸,换成右侧面,就像模特走T台;出现最多的,是住在五楼的老曹,以前骨科的一把手,现在在跟脑血栓作斗争,每天要爬五遍楼。他兜里揣着老人机,以备不测。爬一层,歇一气,能在猫眼里头窝半天。隔着一道门,张树栋没少给他加油。
今天对门有状况,让老年地下党张树栋很费解。先是三个女人跟着老陆进了门。不多阵,跟老陆常年分居的陈桂英居然也回来了。
为了更好地侦察敌情,老张把门偷偷开了条缝。猫眼再怎么也不能跟人眼比。
天赐良机,老陆家的门并没有关死。防盗门变成了竖过来的平行梯形,吐出一条狭长的窄边,由上到下,分别是:块状白墙,裁成条的女人背影,挤扁了的黑白地板砖。
你要是不愿意,当时就不该答应。这个女的讲话像个女干部,四平八稳,听不出情绪。老张在心里把这个声音标记为一号。
我父亲去世早,弟妹们还小,家里又穷。这是我母亲提出来的,哪有我说话的份?不答应他他能供我读书?这是陈桂英的声音。老张使出一指禅,把门缝再捅大一点,心里琢磨着:这个“他”,是哪一个?
你刚不也说了,他的意思是,到时嫁不与嫁,全凭你自愿。还是一号的声音。
陈桂英笑了一声,听上去很寂寞:人家吃准了我这个人,要涌泉相报的。
椅子后移,热水注入茶杯。水帘由狂转淡,杯子满了。
够了够了,谢谢。冒出个新嗓子,挺甜,可惜老了。二号声音。
滴滴滴,手机闹钟唤他吃降压药了。他妈的,关键时刻,还插播广告!张树栋蹑手蹑脚地接了杯水,捏了药丸,匍匐着,走一个来回。从来没觉得客厅这么大过,肩头一耸,出左脚,再一耸,出右脚。好容易归位。
他错过了什么没有?
楼下铁门一阵响。老张血压骤然升高了,他把那只废脚先搬走,身子跟着矮下去。动作猛了点,马上就金星飞溅,像沫子。涌出来,到处飞,糊到他眼上,赶也赶不走。
602!有人在吗?收快递!有人拍门了。
金星稀了点,还有三两个,像太小的流星,绕着他转。人老了真不容易,为了搞点八卦,差点搭上老命。
药丸被攥得有点潮,在舌根化开了一点,苦得很陌生。他贴着墙根,给自己喂一口水。
该死的602,还不下来!老张那只好脚快酸死了,像是踩在青杏子里。
墙纸是女儿给选的,一簇竹,一块破岩,本来挺郑板桥的。结果满墙都是,望不到边,看了头晕。平铺的图案里有时会出现一个鬼脸,细看又没了。
楼下传来电瓶车发动的声音,快递员放弃了。
你陪了他二十五年,仁至义尽。还给他生了一儿一女,够意思了,多大的恩也报完了。孩子们也都大了,独立了,不要有什么负罪感。三号声音。
等一下。张树栋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已经,已经进入到流程讨论了?
人香港澳门都回归了,你也该……二号声音起头很欢快,没说完就蔫了,像是中途被掐了。
这样耗下去,大家都不开心。一个当兵的大老粗,找个层次跟他差不多的,说不定过得挺好。这个三号嘴真毒,完了,这次老陆真的完了。
分开跟答应一样,都没你想得那么难。你说呢?
乖乖,还知道趁热打铁,宜将剩勇追穷寇。
此时张树栋的心率直逼八十。他,即将成为,一件重大新闻的头一名听众,及播报者。
喘气声都嫌大,只能先憋着。
噪音像小毛刺,这里一朵,那里一只。统统给我滚开!耳朵都白内障了!
陈桂英你倒是说句话呀!
老张一时忘情,啪一掌击在门上。轻且狠,像在教训一台出故障的老式黑白电视。
冷不丁,老陆家大门洞开。张树栋飞身闪回,心率再创新高。
不用送了,这是社区陈律师的名片,想好了就打电话。实在不行,只能起诉了。你也不要难过,就当他当初没来你家帮忙干活,没被你母亲看上。三号现了真身,齐耳短发,刮在耳后,有点像王晓棠。
他妈的!又是下回分解!这都调解多少次了,太对不起他站疼的老龟腰了吧?估计到他死了,这对冤家还没离。
砰一声,门合了。猫眼里又挤进两个女人。
你也真狠,把女铁人都弄哭了。二号声音的主人脊背严重变了形,沦为猫眼边缘的一道弧线。孔雀蓝连衣裙上飞着金鱼红圆点,看久了,总觉得它们在游动。脸呢?脸哪去了?猫眼被张树栋哈出的水蒸气蒙了。
婚姻自由,我们还是少插嘴。什么时代了,还劝和不劝分?一号声音已经下楼了,人始终被三号挡着。张树栋只看到一个挥臂动作。
三号站得近,顶天立地,差点把猫眼撑破。她还不走?嘴角弯上去,是在笑?
二号彻底移出猫眼范围,压低了声音:离了也好,你看,她就算回家,也不跟他住,自己住洗澡间。啧啧,那个洗澡间,改造得跟大闺女的房间似的。
你们放心,这对离不了。
为啥?三号话音刚落,二号跟一号就同时发问,声音一个远,一个近。
那么光鲜一个人,哪受得了“离异”这个身份?再说,她父亲去世得早,这个人大她十来岁,正好补了空。
说毕,三号飘然离去。只余一只绛红猫眼,瞪着张树栋。
张树栋像是得了某种暗示,低头一瞄手中的药瓶,大惊:我日他奶奶的,妇炎康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