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晌心,太阳拧到最亮,把树影拓在地面,一丝不苟。紫薇花间的每处缝隙都被挖空,填上一小块蓝天。小鸡们嗉子胀歪了,鼓在脖子一边,活像第二个脑袋。它们身上早已不是全绒质地,翅尖的几根大羽都长全了,收在腋下,伸懒腰的时候才展开来。母鸡只顾自己刨食,表现出一种陌生女性的冷淡。有几只痴心不改,粘在后头,试探性地跟几步。冷不丁,一枚铁喙呼啸而下,钳住了某只头顶的一撮毛,叽叽惨叫声里,它们左脸换右脸,两边都很愕然。亲妈变后妈了,真狠哪!小孤儿们还懵着,三五成群,远远地商议,不敢靠近,只盼妈妈再爱我一次。
熬过开头那几天,小鸡们死心了。精神一断奶,个头猛窜。起先是个绒葫芦,现在有腰身了,变成一捧大的毛梭子。脑门一条缝,呲出锯齿样的鸡冠,像株染红了的小仙人掌。大娘说下蛋前的小母鸡最好看了,像鸟。你看,她们骨骼清奇,鹤势螂形,眼波湿润,简直就是一群排球少女。吃饱了,磨几下嘴巴,像插簪子那样,把嘴别在翅膀缝里,跷起一只兰花爪,优雅地休息。它们普遍毛多肉少,走路轻飘飘的,一股仙气。翅膀一扑,再加上助跑,感觉都能飞。
相比之下,小公鸡就很二痞了。有只小秃腚子,裸男,身上光溜溜的不长毛,鸡皮被晒得通红,像只活烧鸡。这群小流氓整天斜翅角,打转,斗殴,强奸妇女,就差嘴里叼根烟了!有经验的老母鸡们很配合,自动耸起双翅,蹲成个自行车座形,等少男们骑。有个别未成年少女,不解风情,蹭一下就一脸凛然,颈毛炸起,要跟它斗上一斗。须眉不肯让巾帼,两方摆好阵,嘴对嘴,不亲,只瞄准。交换了好几个身位,剑拔弩张。看上去像是中间有个隐形人在抡流星镖,一头拴着一只鸡,舞得鸡毛乱飞。半路杀出个李亭,伸出扫帚,上去就给那公鸡一个嘴巴子:看你那孬相!强奸不成还想打人啊你!明天就吃你的肉!此话不假,两斤左右的童子鸡,配上菜园里新结的豆角,爆炒,下葱姜蒜,切一只小尖椒,收汁,鲜掉眉毛!十来只小公鸡,被李亭按照好色的程度,排了号。杀鸡的时候,哪只最色,哪只就先死。打算最后留一只最唐僧的温柔公鸡,来管女儿国。
江山代有才人出,每届都会出一只鸡中豪杰,今年也不例外。一只大母鸡,鸡立鸡群,浑身天子黄,脖子一圈花边,夹杂灰白小碎点。它个头大,肯下蛋,也不怕人。爪子跟嘴都是极淡的象牙黄,光洁如玉。每晚余磊去堵鸡圈门,总是发现它蹲在门口纳凉。李亭偏心,时不时抓只知了、蜻蜓,把它抱到无人处,偷偷给它开荤。它得了宠,更加亲人,你蹲下来朝它笑,它就凑过来,把你的门牙当米粒啄。这一阵子,家中陆陆续续添了好些活物:一枚绿壳龟,一只三花猫,一对黑兔,两只麻鸭,一盆文竹,三匹白鹅,以及,一位只得花生米大、雌雄未辨的小朋友。
鲤鱼色的石榴花丛里挂出累累葡萄果,新结的还僵绿着,捏上去邦邦硬。高处的几串已经媚了许多,转为一种半透明的翡翠色,向阳的一面搽一点淡紫。下面两盆哑绿仙人掌,闷声疯长。背阴处放着一尊玻璃坛子,里面是失败了的李亭牌樱桃酒。不远处支起一张细竹席,晒着一团一团梅干菜,正宗徐美英牌,老字号。菜园里豆角结疯了,一嘟噜一嘟噜的水绿拖把头。南瓜有青有黄,苋菜有红有绿,辣椒丛里闪着星形小花。葫芦吊着,冬瓜卧着,茄子挂满紫棒槌,生菜卷成绿牡丹,空心菜举出白喇叭。不锈钢衣架上多出一片新鲜的粉蓝水红,每件衣物都小得出奇,款式模糊,分不清是裤是褂。余磊每次经过,都要拿手抻一抻,还把三根手指放进虎头鞋,交替起落,走上一圈。
盛夏草木深,绿得狠且重。午睡醒来,头重身软。杀一只瓜来吃,银红掺砂晶,清甜沁人。出了家门,走个百来步,猝不及防,新稻扑面。难得一片新翠,滚地而来,匍匐至脚边,起伏不定,眼看就要打湿脚背,染绿裤管。这些年不兴插秧了,都是直接撒种。路口遇见熟人,一起避到树阴下,少不得翻检老闲话,挑点漏网的残渣,把琐事嚼一回。
张东平有个老料,讲一次,笑一次。说是她有天回家,撞见她那耳背的婆婆,提着裤子,蹲在水缸边,鬼鬼祟祟瞥一眼,抄点冷水在手,干啥呢?洗腚!
乖乖!我赶麻溜冲上去,把水桶移开,连打她手心几下:哪个!哪个!哪个叫你用吃的水洗腚的!你洗了几回了?啊?你说!你该不该打!
然后?然后她就嘴一扁!哭啦!
这一回笑得更烈,大娘肩上被捶了好几下,生疼。
张东平婆婆年轻时何等厉害,撺弄儿子打儿媳,儿子不肯,说她又没错,我打她干嘛?慈禧太后发威了,照着他腿弯就是一棍,人被扫矮了半截,拿膝盖站着。
还有一回,张东平一个人在房间睡觉。十八岁的小叔子不懂事,为了抄近路,从小窗户里爬进去,把她吓个半死。张东平跟婆婆抱怨:妈,你看建根,吓我一跳!老太太把手杖一点:哟,怎么着!你怕建根强奸你不成!
老年痴呆后,恶妇变作老小孩,张东平想报复想了二十年,现在却下不去手了:主要还是我妈。我妈去世之后,我心劲就懈了。随便哪个老太太,都觉得可怜。我这人就是心软,下贱料。亲妈没了,这一个也拉上。拉一个是一个。
人老了,恨不动了。
绿毡子就在身后,像是要立起来。一抹地平线,被肥厚的树带重重描过。此时要是不说点什么,人家就白对你掏心了。大娘待要开口,张东平已经走了。
一只保存了二十六年的上海牌口琴,一直躺在陈平家三抽桌最深处。
最后一次吹它,是在一个炊烟泛紫的傍晚。天上一层鳞片云,粗处像肋骨,细处像戈壁。农人归来,斗笠尖啄红霞。麦秸是新的,堆得像沙堡。
拿只搪瓷茶缸放到口琴下方,当做共鸣箱。就着被啃过的半边月牙,满满两袖晚风,他把所有会的曲子吹了个遍,头昏口干。
麦秸堆晃几晃,跃上来一条黑影。雪花膏味夹着羊膻味,想都不用想,是小吴。
她搡他一下,他不动。再搡,他一跤跌下。
她在草堆里把他挖出来,替他掸土。他眯着眼,任她摆布。
二宝他们发暗号了,两短两长。又去钱庄偷鸭子?没劲。他哼一声。
张兰叶还等着你呢!你不看电影啦?吴翠兰的小辫稍还挺扎人,他偷偷一薅。
陈平你个****的!她一拳陷在他掌心,挨了烫一样缩回去。黑暗中,他露出白牙,笑了。
人家顶职都办好了,说是一回城就托人写条子,把你也办回去。她捅捅他:以后可别把我这个患难之交给忘了!喂,跟你说话呢!他耳后吊着一只金钩月,身子木了大半边。
吴翠兰急了,蹦跶两下:早跟你说了,徐美英心里有人了!你就死心吧!你们城里人,迟早要回去的,总惦着我们乡下人做啥?
他打草堆另一边出溜下去,大踏步走了。
吴翠兰跟着跳下地来,把黑布鞋的绊钮都挣断了。她追着骂:你憋屈了是吧?你条件好,结果呢?求人家高攀你,人家还不乐意!她越傲,你越不服气!与人斗,其乐无穷嘛!
很多年以后,陈平不得不承认,她当时说的,句句都对。
吴翠兰变化不大,她本身是黑里俏,不显老。听说张兰叶去世,骨碌滚下两滴泪来。他奉上纸巾,手背上吃了一掌。见她四下张望,他颓着肩,说:相片,衣服,早烧了。
三年前得了个外孙,去年又添了一对双胞胎孙女。三高?完全没有!你看看你,啧啧,说出去,谁肯信?她一指戳上他的将军肚,他赶紧吸气,没用,还是五个月。他没敢透露的是,这些年,糖尿病弄坏了他的牙,吹口琴也漏风了。
这位女弟兄退了休,更加热心了,硬是要去他一张近照。翻相册,看见剪过的合影,心头一下没刹住,落下泪来。怕她笑,蹭在窗帘上。
走之前,吴翠兰看出他的犹豫,笑着一比大拇指:就试试,不行的话,就当认识老朋友!她一身热带花卉图案,像在发烧。
也真傲,一个人把儿子带大。至于赤手空拳,掰断歹徒的刀,他一点都不惊讶。青山在,人未老。
也不算太久,一个月吧,他收到了一只牛皮纸信封。不敢拆,对光一看,硬的,挺厚。是照片吗?他没打开。
他抖抖索索,捏住,把它塞进三抽桌最深处,跟口琴呆在一起。
阳台上沤着淘米水,当花肥。他摘下一只卡在纱窗上的蓝蜻蜓,朝碧空里一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