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天地泛蓝。
鸟群扬起来,一大把,又撒下去。一层云皮,叫风推着走,皲了,结成块。太阳被蛀空,慢慢地,只剩一个血洞。湖对岸的楼群参差不齐,像柱状晶体。湖面小浪不断,这里那里,撅着永远熨不平的白沫子花边。
绿植的汗气被日光蒸腾,掺上水气,等于在空中泡了一回茶,很好闻。一尾跳鱼,像剪下的弯月形指甲,弹一下,不知蹦到哪里去了。水鸟的喉咙长期被水浸着,叫声很润。环湖公路两边,垂柳轻狂,香樟端庄。蝉声未歇,轰然入耳,听久了就会选择性失聪。远远望去,湖面一横,是舟;横上一竖,是人。二者焊牢了,贴在水面,看不出在动。
这段以前是土路,车辙印被压得严重下陷,拖底是常事。夏天草疯长,上坡时轮胎抓不住地,直打滑。听说翻修了,特地来开一圈,解解恨。白线雪白,黄线金黄,衬着深青路面,耀人眼。一只喜鹊,赖在路心,等车逼近,扑棱一下溅起,只升到车高,忽地栽进雪松内部。一大片荷塘,半月形,摞满绿盘子,荷花只得一两星,俭省地开着,白瓣玲珑,真怕被暑气蒸化了。
路面被咻咻吃进,吐出,挡风玻璃上一层虫尸。环湖公路阒无人声。他一手揉着方向盘,一手夹烟,搭在窗外,一根软中华的四分之三都喂给了风。续上第二根,他才想起有个电话没打。手机在酒桌上蹭得油光水滑,很不老实,下巴跟右肩根本夹不牢。它像是瞄准了,咕咚钻到他的腿跟座椅形成的等边小三角形里去了。脚边传来两声喂喂,他慌忙伸手去勾,好容易送到耳边,一听,果然,已经被操到祖宗八代了。右边有个不规则物体一闪而过,一棵矮灌木?一辆垃圾车?挂上电话,他开了广播,顺便摸出剃须刀,把圆形小地震按在脸上。这会儿,丈母娘的回锅肉该下锅了吧。主持人讲了半截笑话,欲知详情,还要发送短信。滚你妈蛋!他一掌拍灭了它。路灯比以往大概晚亮了两分钟。坏的那盏终于修好了,变成了最炫的,傲视群雄。
打开CD,一首老歌钻了出来,在车厢里浮游,好像有人把烟徐徐喷在他脸上。懒劲从腰眼漫出来,缠上去,逼出一个气泡样的呵欠。上次他不小心摸了小貔貅的眼,她看见后不乐意了,说摸了就不灵了,硬是换了一只。想到马上就要见面了,他把貔貅扯过来,浑身摸了个遍。还想把副驾培养成妇驾呢,嗐,刚报名就怀上了。车程快要结束,他切线过弯,打算下坡。
一辆电动车斜刺过来,他才意识到自己走了反道。直到失去知觉的前一秒,他还在疑心,它是不是早就潜伏在这里的。以前那么多车,那么多回,都避过了。这次怎么就掐着点了?他的意识刚够分析完刚才那声喊叫(像是个女的),就中断了。
暮色四合,天地泛红。
鸟群围绕一个莫名的中心,抡成一大团雾。云团被风揉开了,变成一只半透明的水母,占去半边天。太阳上有层翳,像红炭上的灰,恨不得拿嘴去吹,让它鲜亮起来。湖对岸的楼群个头参差不齐,根却齐齐扎在碧浪里。湖面是一匹好缎,翡翠色,抖不厌。
绿植团团,捏得紧紧。水气蒙蒙,再远点的山脊线,就朦胧成一道痕了。鱼夹在水波里,软洋洋地游,游一阵,想起了什么,掉个头,接着游。水鸟一声也不叫,缩头弓背,蜷起一只脚。环湖公路两边,绣球攒花为团,美人蕉红黄参半。蝉声夹道,大鸣大放,密集如雨。远远望去,湖面一只小舟,舟上一枚人形大头钉,把它钉死在水上了。
这段以前是土路,车辙印被压得严重下陷,摔跤是常事。夏天草疯长,上坡时车胎抓不住地,直打滑。听说翻修了,特地来骑一圈,解解恨。白线黄线,根根分明,磨砂路面,不染纤尘。一双燕子,低飞黑,高飞白,把他看呆了。一大片荷塘,半月形,绿不透风。莲叶无穷,荷花有限,一池乱碧,几点残白。
路面被刷刷碾去,退后,小飞虫嗖嗖打脸。环湖公路阒无人声。他一手操着车把,一手夹烟,两眼只顾看野景,一根软中华的四分之三都喂给了风。续上第二根,他才想起有个电话没打。手机在酒桌上蹭得油光水滑,很不老实,下巴跟右肩根本夹不牢。它像是个跳水运动员,咕咚蹦到绿化带里去了。冬青丛里传来两声喂喂,他慌忙下车去掏,好容易送到耳边,一听,果然,已经被操到祖宗八代了。右边有一辆奥迪一闪而过,帅气的小屁股圆溜溜。挂上电话,他不肯走了。湖光山色里,他变成了个大国王。幸亏车被小舅子用了,不然他哪会有心骑着捷安特看风景?路灯还没亮,一盏一盏,伸进晚霞里,头朝里,搭成一个又一个拱门。
塞上耳机,一首老歌钻了出来,在脑海里浮游,好像有人把烟徐徐喷在他脸上。懒劲从腰眼漫出来,缠上去,逼出一个气泡样的呵欠。上次他不小心摸了小貔貅的眼,她不乐意了,说摸了就不灵了,硬是换了一只。想到几分钟后就要见面了,他把貔貅扯过来,浑身摸了个遍。还想把副驾培养成妇驾呢,嗐,刚报名就怀上了。老丈人家遥遥在望,他拐弯捏闸,打算下坡。
一辆电动车斜刺过来,他才意识到自己走了反道。怕被人骂,他红着脸猛踩踏板。逃到一半,听得身后一声“马猴”,他被震下车来。操,原来是小学同学余磊跟他媳妇。你他妈的,吓死我了!两人照例互相来一拳,再摸一回蛋,闹够了,才想起旁边有个女的。
暮色四合,天地泛紫。
鸟群散了,一只也没落,全渗到黑夜里,再寻不见。云斑厚了些,滞住了,风也难以搬动。太阳隐了真身,倒是东南角一撮不相干的矮云,洇出一种金红。湖对岸的楼群参差不齐,像老式收音机上的光柱,随着水波曳动。湖面青纱浮动,这里那里,越撑越大,渐渐满了,连成一线。
绿植很松软,一大蓬一大蓬,被夜灯照得发黄。水气里添了夜气,凉意婉转。听得鱼跳破水声,拿眼去找,已经晚了,湖面早已闭合。水鸟偶尔叫一声,就没了,让人疑心是听错了。环湖公路两边,柳语沙沙,虫唱喃喃。蝉声稀疏,懵懂寥落,渐渐也就止了。远远望去,湖面另一侧,一只小舟正在靠岸,剪影黧黑,两头略翘,像在微笑。
这段以前是土路,车辙印被压得严重下陷,崴脚是常事。夏天草疯长,上坡时鞋底抓不住地,直打滑。听说翻修了,特地来遛达一圈,解解恨。白线银白,黄线铜黄,路面铁黑。一群麻雀,在草丛中起落,像一场灰冰雹,纷纷击中某处,又刷拉惊起。一大片荷塘,半月形,荷叶乌沉沉,堆叠成山,惟有几粒白花,如碧天明星,闪烁其间。
路面被啪啪踏过,踩响,酒醒了大半。环湖公路阒无人声。他一手揉着太阳穴,一手夹烟,只顾抖肥肉,一根软中华的四分之三都喂给了风。续上第二根,他才想起有个电话没打。手机在酒桌上蹭得油光水滑,很不老实,下巴跟右肩根本夹不牢。它像是不怕死,咕咚跌到沥青路面去了。地上传来两声喂喂,他慌忙蹲下去捡,好容易送到耳边,一听,果然,已经被操到祖宗八代了。右边有对散步的夫妻擦肩而过,一股花露水味。挂上电话,他嘿嘿笑两声。都说喝酒误事,他这一觉睡到七点,早错过饭点了,车被小舅子用了,只能慢慢踱到老丈人家去了。路灯有点发红,浓油赤酱,一路淋着老抽。有一盏新上岗的,特亮,把一排都比下去了。
嘬起嘴唇,一首老歌钻了出来,在夜色中浮游,好像有人把烟徐徐喷在他脸上。懒劲从腰眼漫出来,缠上去,逼出一个气泡样的呵欠。上次他不小心摸了小貔貅的眼,她看见后不乐意了,说摸了就不灵了,硬是换了一只。想到一会儿就要见面了,他把貔貅扯过来,浑身摸了个遍。还想把副驾培养成妇驾呢,嗐,刚报名就怀上了。公路快要到头,他左右一瞄,打算下坡。
确认没有车,他晃着大膀子过了马路。就这么过去了,他有点不甘心,又折回来,再过一次马路。意念中,他已经反复过了十来次。猛一抬头,余磊跟他媳妇跨在电瓶车上,定在路口,两人身上干干净净,没一点伤。这个小学同学也太他妈够意思了,专门候着,让他把马路过个够。他睁开眼,四周一片白,手脚都不能动。他意识到自己想得太美了,大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