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刚过,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方守卿帮人把几筐青菜运到对岸,两岸全部是绿中带黄的青草以及晚熟的庄稼。方守卿摘下头上的旧草帽,扇着风,上衣敞开着,露出黑红色的胸膛,一阵温暖但是透着凉爽水汽的风儿吹过,飘来了粮食叶子的甜甜以及粮食那独有的香味。方守卿看着那饱满的谷穗,被太阳晒得黑红的脸庞禁不住露出了笑容。他满心欢喜,禁不住张口唱道:“小小啊,龙船啊,到啊到啊到河东,买上那一筐韭菜,买上那一筐葱啊哎,唱上一曲龙船歌儿游啊哎,七个隆冬强,唱上一曲龙船歌儿游啊哎。”
正唱在兴头上,忽然听见河对岸有人在喊:“船家,船家!”方守卿手搭凉棚,抬眼望去,只见对岸有两个穿长衫戴着礼帽墨镜的人在冲他招手。
方守卿爽快地答应了一声:“哎!来啦!”这声回答里饱含着喜悦和兴奋,连岸上两个穿长衫的也似乎被他声音里的欢快情绪所感染,严肃的脸上浮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方守卿撑船到了对岸,跳上岸,爽朗地问:“二位,打算去对岸?”
这两个中年人一个身材高瘦,长方脸,微黄的面孔,戴着一副大墨镜,嘴里叼着一只黑色的金丝楠木烟斗,头上戴着一顶礼帽,只能看见他有个瘦长的鼻子和一张瘪瘪的薄片嘴。另外一个身材矮胖,白白的圆脸像个汤圆摆在圆滚滚的身子上面,短眉毛,蒜头鼻子,方嘴,一双精明的眼睛里透着和善,白皙短胖的右手里夹着一支香烟。两个人都穿着灰色长衫,脚上都是一双皮口皮底的黑布鞋,鞋子和长衫看上去都很旧了,胳膊肘上面都有织补的痕迹,但是还是干净整洁,虽然两个人的相貌差别很大,但是都有一股斯文气。两人的脚边放着一个樟木大箱子。
一看两个人不像凶恶的匪类,方守卿连忙热情招呼:“两位,要过河吗?”矮胖子笑着说:“船家兄弟啊,我们要到朱集送点货,你能不能送我们一程啊,船钱算您五块大洋!”
方守卿连忙答应:“行,当然行了啊!”
方守卿帮两位中年人把樟木箱子抬上了船,接着又把两人扶上了船,然后撑起竹篙开了船。
一路上,和暖的太阳照着,微风吹过船头,闻着两岸粮谷的香味,想着即将挣来的钱,方守卿禁不住唱起了曲剧《卷席筒》。调子还是原来的调子,但是词却是他自己编的:“方砖我喜洋洋,到朱集去送货,赚来了几块现大洋,拿回家去交给老爹,我爹一见定高兴,拿几卷毛票去到集上,给兄弟买一件衣裳,再买点点心买双鞋,全家老少乐陶陶。”两位中年人也听得高兴,禁不住摇头晃脑起来。
路程走了一半,瘦高个的中年人开口了:“方家兄弟,你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吗?”方守卿说:“肯定是作生意的大老板呗。唉,我跟二位老板打听一下哦,我跟您二位好像是头回见面啊,您二位怎么知道我姓方啊?”
矮胖子笑着开口说:“方家兄弟,我不仅仅知道你姓方,我还知道你叫方守卿,家住方楼村西边,门口有棵大榆树,你家有个五十多岁的老父亲,还有个小你几岁的兄弟。”
矮胖子的语气越来越慢,语调越来越低,方守卿听着心里发憷,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停止了撑船,下意识地攥紧了撑船的竹篙:“您二位到底有什么事?说吧。”
矮胖子一脸和善地笑着:“兄弟,兄弟,别害怕,你别停手啊,来,把船撑起来,咱们边走边说。您放心,我们对你没坏心。”
方守卿一脸迷茫,将信将疑地继续撑船,只听瘦高个的中年人说:“方家兄弟,实不相瞒,我们是贩大烟的!为了找个可靠的运烟人,我们盯了你一个多月了。你放心,虽然我们是贩大烟捞偏门的,但是我们最信关二爷,讲究的就是一个‘义’字,只要你对得起我们,我们也不会亏待你。你要是愿意,以后你每月初十、十五、二十五在岸边等我们,一月跑三趟朱集,每趟五个袁大头,怎么样?你要是不愿意,现在就把我们踹到河里去,掉头回家,我们一句怨言没有。”
方守卿犹豫了一下,矮胖子又说话了:“兄弟,胆小不得将军作!你就答应了吧。”
方守卿一咬下嘴唇,用力一点头:“中!”说完,就更加卖力地撑起船来。
小船漂漂荡荡,向远方走去。
一个多月过去,方守卿赚了十几个银元,跟两个中年人聊天过程中他还懂得了好多烟土里曲曲折折的东西,什么新土、陈土、料子膏、红枣膏、金针膏等等。
这天又是初五,那两个中年人身穿黑衣,坐着一辆马车过来了,马车上放着一口棺材。
一见方守卿,瘦高个拱手说:“方家兄弟,朋友家门不幸,我们管点闲事儿,你帮忙把老人运到朱集去吧。”看方守卿皱起眉头,瘦高个说:“船钱,翻两番!”方守卿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瘦高个儿先对着棺材磕了个头:“老人家,劳动您大驾,送您回家。”
说完,就跟矮胖子抬起棺材上的穿心杠子,把棺材搭上了船。
小船向着朱集方向飘去。
大太阳照在身上,照得人出汗,但是方守卿觉得自己身上一个劲地发冷,心里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总感觉要出事。撑船的时候也总失误,几次竹篙都脱了手。
两位中年人看到方守卿这样子十分纳闷,就问道:“兄弟,今儿生病了啊?”
方守卿勉强笑笑说:“没有。”
矮胖子说道:“兄弟,你可别告诉别人咱们运的是什么货啊?”
方守卿使劲撑着船说:“您放心,我肯定不会,您要信不过我,就把我塞进棺材里,等到了地方一块儿埋土里!”
两个中年人都笑了:“唉!那可不行,棺材里装的是个老太太!”
方守卿脸红了,三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好容易到了水寨,正要靠岸的时候,岸边来了十几个穿国民党军装的士兵,冲着方守卿的船大声喊到:“过来,靠岸检查!”
两个中年人一看这情况,就用眼神示意方守卿把船靠岸。
方守卿把船靠了岸。
三个士兵上了船,另外十几个站成扇形,围住方守卿和两个中年人,黑洞洞地枪口对着他们,枪上面的刺刀凛凛地闪着寒光。
一个小头目模样的士兵问:“喂,干什么的?”
两个中年人看了一下士兵,快速地对了一下眼神,突然变了脸,一脸苦相地说:“唉,家门不幸啊,老娘过世了,我们运她老人家的灵柩回老家啊!”
小头目冷笑一声:“哼,这把戏我见多了,来人,给我搜!”
几个士兵把方守卿三个人上上下下搜了一遍,又把船里里外外搜了一遍,没有找到任何的东西。士兵们正要放方守卿他们几个走的时候,小头目忽然大喊一声:“来人,打开棺盖!”
两个中年人立刻趴在棺材上面哭天抢地起来,死活不让打开棺盖。小头目让几个士兵把两个中年人拉起来,冷笑一声,对两人说:“里要是没有大烟土,我赔你一百个现大洋,另外给你家披麻戴孝,头上带六个红绒球!我给你家当末孙子!”
这话说得够狠,且不说一百个现大洋是多大的一笔钱,单是六个红绒球就发誓够狠。按照当地的风俗,出殡的时候,一个红绒球是孙子,两个红绒球是曾孙子,总之,多一个绒球就低一辈,六个红绒球,基本上就相当于秦始皇跟袁世凯的辈分差距了。
在小头目的发誓之下,棺材被打开了,只见棺材里只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连被卧褥子都没有,尸体已经开始腐烂,牙床外露,似乎在嘲笑那些士兵。
看到这种情况,高个儿的中年人一头扑在棺木上面,就开始大哭大闹,最后哭得晕了过去。矮胖子也在一旁敲边鼓,扯着小头目,要找他们的上司讨个说法。
但是让人惊讶的是,小头目一脸的冷静,他甩开胖子抓住他的手,让人把趴在棺木上的瘦高个拉走,然后从包里拿出来一把铁尺子,先在棺材内侧量了量从底到棺材沿的距离,又在外面量了量从底部到棺材沿的距离,最后又量了量棺木的厚度,右手拿着尺子一拍左手手心,大声喊道:“来人,拆掉棺底!”
一听这话,两个中年人“扑通,扑通”两声跳进了水里,瞬间就没了踪影,岸上只留下了被这一幕惊呆了的方守卿和几个士兵。还是小头目上率先反应过来,一声大喝:“快,不能让他们跑了!”士兵们连忙拉开枪栓,冲着水里胡乱开了一阵子枪。可是,哪里还来得及啊?河面上只是浮起了几条死鱼,再无其他。
见追不上那两个中年人,小头目就让手下把方守卿捆了起来。然后命令士兵们拆掉棺材底。
棺材底被拆掉之后,包括方守卿都惊呆了,满满一棺材底的四指深的烟土啊,一股鸦片特有的香味和酸味四处飘散。
小头目抓不住其他人,就把方守卿连人带船带烟土都扣下,送到了淮阳县政府。当时的淮阳县长纯粹是个糊涂虫,把方守卿审问了几句,见问不出什么,就把他扔进了监狱里。
方守卿接连几天没回家,方守丰到处打听哥哥的消息,后来才知道哥哥因为牵扯上大烟土的事情被抓进监狱。方守丰真是想赶紧救哥哥出来,但是穷人家里哪有门路啊,没办法,急得起了一嘴的大燎泡。
方守卿虽然在里担心父亲和弟弟着急,但是并没有受什么罪。县长糊涂,一天到晚就知道喝酒打牌,上行下效,差役们也跟着享乐起来,每天除了赌钱掷骰子就不干别的事情了。
一连几天过去,县长没打没骂,可也没说判方守卿什么罪,更没有放了方守卿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