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家被土匪绑了,就意味着这家要大伤元气。大户富户还好点,中等人家往往就要卖房子卖地,好几年甚至十好几年才能缓过来。但是,更多的情况是赎金送去了,但是赎回来的亲人不是已经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就是已经被折磨成了半死人。
见惯了土匪的绑票以及被绑人家凄惨的下场,方守卿下定决心,虽然自己捞上了偏门,但是一定要做个不祸害百姓的义匪。但是不绑票不劫道,队伍吃什么喝什么啊?枪支弹药倒是简单,可以从其他土匪哪里夺,但是吃食衣服从哪里来啊?虽说刘崇汉以前留下的还有根子(“根子”是黑话,钱和粮食的意思),但是坐吃山空总不是事情啊,方守卿背着父亲跟弟弟和马新勇商量了好久,最终做了一个决定:学那些梁山上的好汉,劫富济贫,遇到那为富不仁的主儿,二话不说到门口就抢,遇到那日子过得不好的,不但不抢,还要给他家点钱和粮食。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马新勇和方守卿在庙门口说话,马新勇说:“大当家的,咱们可没多少银子了啊!”方守卿说:“我也知道,粮草要买了,枪支弹药也要添了,眼看要过年了,咱们也得给弟兄们发饷了啊。”马新勇说:“大当家的,这是您当家之后的第一个大年,咱们不但要给兄弟们发饷,还要多发啊。”方守卿叹口气:“我也想啊,可我他娘的没钱啊。你让我抢啊?”马新勇“扑哧”一声乐了,方守卿问道:“你乐啥?”马新勇说:“大当家的,如今咱们可是土匪了,不抢还能咋地?”方守卿哈哈一笑:“哎!我把这忘了!——不过,咱们……”马新勇说:“大当家的,我知道,咱们不抢那好人家,只抢那为非作歹的,您要是愿意,今儿我就带两个兄弟去踩盘子(土匪黑话,打探情况)。还有,大掌柜的,干一行说一行,以后别说抢了,咱们捞偏门的叫做‘砸’。”方守卿问:“踩盘子?看来你心里有谱了?打算砸谁家?”马新勇说:“是知县的侄子,花老白家!”方守卿说:“那个王八蛋早叫该砸了,原先当货郎的时候就不是什么规矩人,后来仗凭他大爷的势力霸占了几十亩地,哪一年他不因为逼债逼死几个闺女!就砸他。”
当天下午,马新勇带着几个弟兄装扮成货郎去踩盘子了。天刚擦黑,马新勇几个人兴冲冲地回来了:“当家的!当家的!好事啊!再有九天,花老白娶姨太太,娶的是淮阳城里最红的窑姐儿,他要大操大办,现在白家就热闹上了。”方守卿说:“白县长去吗?”马新勇说:“侄子娶姨太太,他一个糟老头子来凑什么热闹啊。不过,不少人为了照顾县长面子,来给花老白捧臭脚,咱们要是把花老白砸了,不说别的,就是那些捧臭脚的送来的礼,也够咱们十几个弟兄过个肥年了。
不过啊……”方守卿说:“不过什么啊?”马新勇说:“这花老白的王八壳子可硬啊,他知道自己作恶太多,这几年有了钱以后,院子四角都设了岗楼,安排了几十个家丁昼夜巡逻,那几十个家丁可不是吃素的,个个儿都是能打能摔的身手,每人一把盒子炮,都是指脑袋不打脖子的好身手啊。”旁边一个年纪大些的叫赵老三的土匪说道:“当家的,咱要不好好布置布置,要不就换一家,不然冒冒失失就砸过去,不但成不了事,还有可能搭上几个兄弟。咱们兄弟本来就少,可死不起人了啊。”方守卿听了这话,两道浓黑的眉毛挽成了一股黑绳子,思考良久,他把马新勇和赵老三叫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赵老三一拍大腿:“当家的,这主意高了去了啊!”方守卿说:“这啊,就是书里说的先礼后兵,他要是懂事的话,把钱乖乖送来,咱们不就省得冒险了吗?”说完,他抻过来一张纸,刷刷点点写了几行字,交给了马新勇,又吩咐了几句。
第二天,在熹微的晨光中,一个老乞丐踟蹰在花老白门口的街道上,路上的行人在他身边匆匆走过,却没有注意老乞丐从压低的帽檐下面透出的犀利目光。老乞丐悄悄走到花老白的门口,见四下无人,一甩手,将一把飞刀扎在门上,飞刀在大门上来回抖动着,刀柄上挂着一封信,在晨风中飞扬,上面写着几个字:白大爷亲启。
白家的门房听到大门口传来响动,连忙赶出来,看见门上的飞刀和信,吃了一惊,连忙战战兢兢地把飞刀和信拿下来,回院子里交给了管家。
白家的管家赵二,也就是曾经毒打过方守卿的那个管家,正搂着白家的一个姨太太睡觉,听见敲门声,连忙把姨太太推醒,让她藏在炕上的躺柜里,然后慌里慌张地穿上衣服打开门。一看是门房,气得他气不打一出来,一脚踹在门房身上,骂道:“你奶奶的,谁让你打扰老子睡觉的!”门房都没来得及起身,就把飞刀和信拿了出来。
管家见了这些东西脸都黑了,连忙把飞刀和信送到了上房,临走的时候,还不忘踹门房一脚。
花老白一看见信裤子就湿了。他哆嗦着打开信,看了一遍,却没有说话。管家问道:“东家,咋了啊?”花老白把信往管家手里一塞:“滚一边去,这上面的字我一大半不认识!给我念念!”管家接过信,只见信上歪歪扭扭写了文理不通的几行字:“白大官人纳妾,兄弟们满心欢喜。今天来信不为别的事,您纳妾我们高兴,可是快过年了,兄弟们没钱过年,我方守卿想跟您借大洋四千块。您这两年没少捞钱,四千块对您来说不是大事,我想您肯定会借给我。先谢了。方守卿。”管家刚刚念完,花白老就一把抢过信来,咬牙切齿地嗤楞嗤楞地给撕了:“王八蛋,哪又出来个方守卿啊?还四千个大洋,我给他四千个大嘴巴子还差不多!”管家说:“听说这方守卿人厉害,以前的刘崇汉就是他宰的!”花老白嘴一歪:“他厉害,咱家那些家丁就是吃素的?他方守卿要是能打进我白家来,我姓他的姓。告诉家丁,从今天起,都给我精神点当好了差事,一人二十块大洋,外加四两烟土!”
几天以后,白家的大院里搭起了一座华丽的戏台。戏台两侧挂着楹联,是花老白亲手写的,上联:唱戏的是疯子,听戏的是傻子,装疯卖傻原本是一台戏;下联:你刚下了台,我又登上来,颠来倒去后台它是空地。院子里丫鬟、家丁忙得满院子乱窜,来给花老白贺喜的人们乱哄哄地说话。管家正在跟家丁们训话:“全给我精神着点,杆匪们就喜欢趁乱打劫,当好了今天的差事,除了原先老爷说的那数之外,一人额外多赏三两大烟土!”领头的家丁说:“您放心吧,大管家,方守卿那帮穷鬼,想凭他们那几杆破枪进到白家大院来,门都没有!”
不大一会儿工夫,花老白在几个丫鬟的簇拥之下带着妖艳的姨太太出来了,来贺寿的人有的作揖有的拱手,纷纷向花老白道喜,还有的恭维姨太太的美貌。
不大一会儿就开戏了,第一出戏是《龙凤呈祥》,演完这出戏之后,班主请花老白点戏。花老白说:“我就爱看打仗剁脑袋的,有一出戏是什么来着,那诸葛亮把马谡那小脑袋咔嚓一声就剁掉了。”管家连忙接话说:“爷,您圣明,那叫《失空斩》,就是《失街亭》、《空城计》、《斩马谡》。班主,赶紧预备去!”班主差点气得乐出声来,谁家大喜的日子看这种戏啊,于是就说没预备,但是花老白根本不是讲理的人。班主只能出门请班子,刚出门就遇到另外一伙戏班子,一问,那伙戏班子还会唱《失空斩》!班主赶紧把他们请进大院,勾好脸,穿好行头就上场了。锣鼓响起,宽袍大袖的诸葛亮带着两个琴童上场之后却不张嘴,只见“诸葛亮”一抬手,琴童、二老军以及其他人物一齐冲到台下,一人一把盒子炮,抵在花老白和管家头顶上。
院子四角岗楼上的家丁纷纷掏出了枪,这时候,“诸葛亮”发话了:“我就是方守卿。花老白,让你的家丁全部下来缴枪,不然我就一枪打爆你的头!”
花老白从小到大哪见过这个阵势啊,立刻吓得尿了裤子,他连忙对家丁们说:“快,照他说的做!”
方守卿冲着戏班一摆头:“愣着干啥,开戏,给咱们爷们儿壮壮威风!”戏班子的锣鼓敲得震天响,方守卿指挥着土匪往外搬东西,搬枪弹,搬烟土,直到里里外外搬得差不多了,方守卿才一甩头:“走!”
回来的路上,一个年轻的喽罗问方守卿:“大当家的,咱们怎么不宰了那花老白啊!”方守卿对大伙说:“我早就想宰了那家伙了,但是咱们要想想啊,咱们现在人少,宰了他,县长饶得了咱们吗?咱们的命不值钱,但是咱们家里还有爹娘,还有老婆孩子呢!”
马新勇对方守卿说:“大当家的,刚才我拿眼睛数了数今天砸下来的东西,咱们这回不但要来了那四千块大洋,还弄了十七杆长枪,几万发子弹,好几大箱子火药,外加一大车烟土,够咱们花销一阵儿的了。”
方守卿对马新勇说:“咱们兄弟里有抽烟土的吗?”马新勇说:“应该没有吧,咱们兄弟们都是穷老百姓出身,谁有钱抽大烟啊?”方守卿说:“我把那一箱子烟土交给你看着了,你给我看好了,别让兄弟们碰,你自己也不能碰,染上这个东西,人就完了。”马新勇点点头:“我知道,当家的。”
回到方楼的关帝庙,大家高高兴兴地分了东西分了钱,那些家里有老人孩子的,还多分了几个大洋。
晚上,方守卿回到家,只见家里炕上躺着一个遍体鳞伤的人,方守丰在一边伺候着,方守卿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床前,一看那人惊呆了:“大铜牙!”赶紧问方守丰:“这是怎么了啊?”方守丰说:“哥,今天我出去给咱爹抓药,路上看见的大铜牙,他让孙庄的土匪头子孙伍给打了。哥,你在淮阳城里那一年多,可是人家接济的我和咱爹的啊。”
方守卿赶紧掏出两块银元:“快,快去找大夫啊!”
……在方家人的细心照料下,大铜牙的身体很快痊愈了。
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方守丰和大铜牙到了关帝庙里,他告诉方守卿:“哥,俺们也想入伙。”方守卿看了看兄弟,什么也没说,只是拍了拍兄弟的肩膀。
第二天一早,方守卿集合队伍早操的时候,对大伙说:“我今天跟大家伙引荐两个人,一个是我兄弟方守丰,大家伙都认识了,另外一个大家伙赶集的时候肯定也见过,那就是咱们淮阳城里有名的说书先生大铜牙。”方守卿顿了顿又说:“今后,守丰就是咱们的三当家的了,大铜牙能写能算,就让他当咱们的粮台先生吧!”
“好!”“三当家的好!”“先生好!”
介绍完方守丰和大铜牙之后,方守卿又对马新勇说:“二当家的,守丰和大铜牙从今天起就交给你了,这俩都是老实人,拜托你早点教会他们骑马打枪。”马新勇说:“放心吧,大当家的。”说完带着方守丰和大铜牙就要走。方守卿又把马新勇叫住了:“对守丰严厉点,这孩子从小老实窝囊。别对大铜牙太严厉了,人家原本是个文人,家道落了才改行说的书,让他在咱这里写写东西,记记账就可以。我看咱方楼很多穷孩子都上不起学,有空的时候让守丰带着你,把孩子们召集起来,让大铜牙先生教他们认识几个字。白教不要钱,中午还管饭,不能让孩子们当睁眼瞎啊。”
马新勇点点头,眼睛里有泪光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