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斋哈哈大笑,说:“义不容辞!义不容辞!你们赶紧跟马兄弟去吧,要跟人家好好说说。”
任殿俊和周明点点头,大踏步地跟马新勇走出去了。不大一会儿,三个人就回来了,马新勇连比划带说,“对面寺庙早就空了,蜘蛛网结了那么厚一层,和尚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大殿的屋顶上破了锅那么大一个窟窿,不过房子倒没啥毛病,找几个兄弟把那窟窿补上,把前殿后院收拾干净,再把桌椅板凳搬进去就齐活了。”方守卿点点头,对马新勇说:“好,你赶紧去找几个兄弟,到庙里收拾收拾,三天后,带孩子们到庙里去上学。”
马新勇乐呵呵地应了一声:“好。”出门一挥手,吆喝了几个兄弟,大家脚步声咚咚作响,朝寺庙跑去。
方守卿回头跟李松斋说:“李校长,这光有教室跟桌椅板凳还不行啊,孩子们一直都没有正式的课本啊,您有没有路子弄来点课本啊?您放心,课本钱我方守卿出。”
李松斋想了一想,摇着头说:“课本倒是有,淮阳师范的库房里还有一些课本,但都是些三纲五常、忠君报国之类的,现在这个局势,给孩子们看这样的课本,实在是不合适啊。”
方守卿点点头,说:“您有没有路子弄来点新课本!”
李松斋被方守卿逗乐了,他笑着对方守卿说:“有句成语说得好,叫开卷有益,但也得分什么时候,开的什么卷。在前清,教孩子们三纲五常、忠君报国都没错,可从民国初年开始,军阀混战,政局混乱,再教导孩子们三纲五常、忠君报国就不合适了。皇上都跑了,袁世凯都死了,教孩子们忠谁去?我觉得如今我们应该教孩子们保家卫国,抗日救亡!您看看当下的世道,日本鬼子眼看就要打过来了,说不定过几天那淮阳城头挂的青天白日旗就要换成日本鬼子的膏药旗。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们要是还教孩子们三纲五常、孔孟之道,等真有那么一天,孩子们问我们:老师啊,淮阳城门楼子上的旗子都换了,咱们忠的是什么君,报的是哪一国啊?咱们可怎么有脸面对这些孩子啊!”
方守卿愣了,“刀什么?鱼肉?”周明在旁边赶紧给方守卿解释:“就是说,日本人就是菜刀和案板,咱们立刻就要变成案板上的鱼肉了!”方守卿大怒:“什么,这不是等着挨宰吗?”李松斋看了方守卿一眼,不由得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又低下了头。
忽然,李松斋想起了什么,他扭头对周明说:“周明啊,你不是在延……”李松斋本想说:“你不是在延安当过文化教员吗?延安那边不是有扫盲课本吗?”但李松斋的话还没到嘴边,就被周明打断了:“我以前在陕西卖盐的亲戚家住的时候,看到陕西那边的孩子们用的课本不错,要不我们去陕西找找课本?”说完,周明用漆黑的眼睛深深地看了任殿俊和李松斋一眼。
李松斋立即明白了周明的意思,周明是共产党从延安派来指导推进淮阳县学生运动的,方师长虽然是个好人,但他毕竟是国民党的军官,而且他到底是个什么脾气大家伙谁都不清楚,万一说漏了嘴,他们这几个人的人命事小,整个淮阳的地下党组织这点暗夜中的火种,就很可能被扑灭。
方守卿听了周明的话,两个巴掌一拍:“好啊好啊,这事就拜托几位了,有什么难处,你们就跟我说,我方守卿要钱给钱,要人给人。”
说完,方守卿把马新勇喊了过来,喊马新勇附耳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马新勇点点头,向里屋走去。
李松斋接着说:“这倒不麻烦,只要找到一套课本就行,淮阳师范有给学生们印卷子的油印机,我们几个自己就能给孩子们印课本。”
方守卿说:“不管怎样,这事儿就拜托几位了,我是柴禾垛子里钻出来的,这些事儿我不懂,也帮不上忙。”
正在这个时候,马新勇回来了,手里托着个红漆盘子,上面放着三封银元。方守卿说:“这是三百块大洋,给您三位。我知道三位都是文人,文人都清高,但文人也要吃饭。你们去陕西找课本,总不能飞着去吧,总不能把嗓子眼系起来吧,你们也得打尖住宿,喝水吃饭吧。这些银元你们带上,不够了再管我要,只要您李校长一张二寸宽的小纸条,上面写着要多少大洋,我就让手下给您送多少大洋!”
李松斋是中国共产党的老党员了,做了多年的地下党,他深知党的活动经费十分匮乏,况且这些钱又是方守卿他们劫富济贫得来的,所以他没有过多推辞,便接了过去。
李松斋又跟方守卿聊了一会儿,问了问方守卿加入****的缘由,这才得知方守卿并不是主动投靠****的,他加入****不过是为了弄几杆好枪,为了名正言顺地打日本人。
和方守卿聊完,李松斋带着周明和任殿俊出了师部。三个人边走边低声聊。周明说:“李校长,方师长想教孩子们科学知识、民族大义是件大好事,明天我就出发,回根据地把扫盲课本带回来给孩子们用。”
李松斋说:“你一个人去实在不安全,让殿俊跟你去吧。”
这时,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李校长,任兄弟,周明妹子,吃饭了。”周明回头一看,是王彦民。
按说女孩子看到自己的心上人理应开心脸红,可周明回头看到王彦民,最先想到的却是刚才李先生和自己的谈话有没有被王彦民听到。她赶紧环视一周,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自己和李校长、任殿俊围成半圆站在中间,王彦民从偏房走来,脚刚踏出偏房三四步,不可能听到刚才他们谈话的内容……想到这里,周明松了口气,脸上也浮现出淡淡的红晕。她微微笑回头对王彦民说:“哦,好的,我们马上去。”
王彦民快步走了上来,边走边说,“别马上啊,我也要去食堂,咱们一起走吧。”王彦民看了一眼任殿俊,表情略微有些阴沉,问周明:“你们刚才说什么来着?你要和任兄弟一起去哪儿?”
李松斋在前面答话:“哦,周明要去亲戚家给孩子们找课本,她一个人去不安全,我说让殿俊跟她一起去。”王彦民“哦”了一声,低头没再说话。
进食堂的时候,王彦民向前一步,给李校长挑起了门帘,任殿俊紧跟李松斋进了食堂。周明进门的时候,一不留神踩到一级湿漉漉的台阶,脚底一滑,身子一下往后仰了过去。这时,王彦民正挑着门帘,扭头往食堂里看,没看到周明脚底打滑。这时,巡逻回来准备进食堂吃饭的方守丰走到了周明身后,见穿中山装的周明脚底打滑向后倒,就赶紧迎上前,双手把周明托住。虽然把周明托住了,却发现这穿着中山装,头发短短的人是个女的!方守丰满脸羞红,赶紧抽回两只手,周明脚下本还没站稳,身后的两只手突然间撤回,她站立不稳了,脚不由得又往前滑了半步,愈加向后倒去。这时马新勇两只手端着盛菜的大盘子匆匆走过来,抬头一看,前面的人眼看就要滑到,干脆把菜盘子往高处一举,然后自己一转身,后背弓起,一哈腰,用自己的后背托住了周明。王彦民这时已经转过了头,见周明快要滑倒,赶紧拉了周明一把。周明站稳了,可王彦民的脸却耷拉了下来,他狠狠地瞪着周明身后的方守丰。方守丰正红着脸,手足无措地低着头,丝毫没有察觉王彦民的脸色。
小村的农民大都是一天两顿饭,方守卿的部队也不例外。饭桌上,李松斋对方守卿说:“方师长啊,您身在淮阳,可能还不太了解全国的局势。我的学生遍布全国各地,他们给我带回了不少消息。现在,日本人已经占领了东三省,我有个学生的老家在东北,他上次回老家,看到日本人让东三省的孩子们学日语,给他们用的都是日本人编的教材。而在他们的地理课本里,东三省已经划在了日本的版图里。”方守卿听得义愤填膺。李松斋接着说:“周明的同学在陕西教书,陕西那边日本人还没打过去,他们的课本都是咱们中国人自己编的。周明这两天就和任殿俊一起去陕西弄两套课本回来,然后我们再组织教员和学生一起学习。我们一定要让我们的孩子读自己的课本,学中国的文化!”方守卿大喝一声:“对!”李松斋接着说:“不过,这一路上除了日本兵就是土匪,我希望方师长能派几个人护送周明和任殿俊,您看可以吗?”
方守卿立刻回答:“没问题!派谁去呢?守丰,你跟周明妹子和任兄弟去趟陕西吧。”方守丰还没答话,王彦民插话了:“师长,我去吧!陕西我跑过,路熟。”方守卿摆了摆手:“咱们寨子里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哪件事离得了你?马新勇的嘴像棉裤腰,守丰大字不识,你要是走了,有个迎来送往出谋划策的事儿,我指望谁?”王彦民说:“还有吴桐大哥呢!这迎来送往出谋划策的事儿,吴桐大哥没问题啊!”方守卿乐了:“梧桐大哥没你脑子好使,嘴又琐碎,说啥都像说书。再说,咱们的粮草帐目日常管理,全指望吴大哥,你想累死他啊。”吴桐听了嘿嘿直乐。一直埋头吃饭的马新勇愣头愣脑地插话:“师长,我看周明妹子跟守丰兄弟挺般配。”此话一出,周明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王彦民的脸则拉了下来,神情冷得像刚刚下完了霜。方守卿看到王彦民冷了脸,瞪了马新勇一眼,说:“别胡咧咧。”转头对王彦民说:“彦民兄弟,哥哥不是不让你去,是咱寨子真的不能没有你啊!”王彦民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马新勇本来就是个缺心少肺的人,说完这句话也就忘了,继续稀里哗啦地吃饭。方守丰也知道马新勇逮什么说什么,也没把他刚才那句话当真。周明一门心思琢磨去陕西找课本的事儿,也没把马新勇的话放在心上,唯一一个人对马新勇的话上了心,那就是王彦民。打从马新勇说出那句没头没尾的话之后,王彦民就恨上马新勇和方守丰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周明就起床了,她穿了一身男装,又拿莲花的针线簸箩里的大剪刀,把自己的头发剪短了些。随后,周明跟任殿俊一起,在马新勇和几个兄弟的陪同下,向陕西方向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