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都已经长大成人,身份各有不同,事有殊异,多有不便,不再像当初年纪幼小一般住在一处,抵足而眠,尽管都是衣锦荣华,可是却不似曾经的手足情深,一起娱乐玩笑,一处谈笑风生,纵横江山总览,念及于此,更兼辟蒙思量连庶昨夜话语,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未眠。第二天天微微明亮时候,大约过鸡鸣报晓后不久,听到甘寻叩门说话,辟蒙精神慵散,请问其事,甘寻说茕影公昨夜下完棋回去就寝之后,不小心夜里感染风寒,现在精神萎靡,辟蒙拽开门拔腿就往茕影公居住所在奔走,甘寻紧跟在身后,一会连庶也赶到,说道:“怎不赶快找大夫来诊断?”甘寻请求前往,辟蒙要亲自前去,吩咐甘寻与连庶两个在身边侍候,自与一个小幺奔马出门。
小幺子认得建康路数,辟蒙问他神医妙手住在哪里,小幺回说建康有位神医织田,不过这人性情古怪,也难怪,这年头家里没有千万资财的,通常好不了疑难的病痛,常去他那里的也就多是富贵豪门人家,免不了有嫌贫爱富的嫌疑,但他却并不畏惧权势,暗地里人家都说勾连罢了。“但有真本事,钱财还在其次,”辟蒙如是说道。北门角落远远地就能看见一杆旗帜迎风飘扬,下面一排房屋就是织田所在,门厅之前并不见许多人物往来,辟蒙与小幺说道:“耽误了时辰,你全家的性命也不能抵偿!”进门去问织田人在那里,厅堂上镌刻两行金印大字:
神医妙手,救死扶伤!
却有两个看门护院的小子看辟蒙陌生人面孔,走上前阻拦,说什么外干闲杂人等不要滋扰,辟蒙一巴掌都甩开到一边,闯步要往内间走。“谁在外面嘈杂,好没道理,”这时小角门转出来一个人,山羊髭须,一线咪咪笑眼,捧出茶水在手上,小子们又搬来座椅休歇侍候,小幺上前说明原委,“这也不难,至于规矩嘛,”织田掂量着手心里的茶盏,略略一笑的说道,辟蒙不晓得市井行当的内情,附耳问小幺细里,强压住心内怒气,然后小幺与织田说话:“既然有求,应该听取先生教训。”而织田奸猾,指辟蒙说道:“上有人物不肯应允,这事也难以成功……”“但依先生吩咐行事,”事有危急,不能耽搁拖延,暂时之间别无他法,齐备车马行装,大点完全,织田才轻挪缓步,辟蒙心切先行,回到家中茕影公已然话语模糊,众人都心急如焚。织田到府门前下马,素闻石破天杀戮的名声,抬头望见府邸匾额的时候知道刚才的人物,倒吸一口凉气,辟蒙迎入。“暂且扎两针,放出气血,然后服用几服汤药,慢慢就好。就用这家的药材更见效果,”说着取笔墨纸张勾连涂画药方,然后交与辟蒙,难为的是左右横竖却不识一字,织田脸上流露鄙薄恼怒的神气。既然已经诊断,坐在那里仍然没有离去的意思,连庶密语辟蒙意思,辟蒙会意,要亲自送织田出门。
辟蒙教人捧百金出来,织田见了两眼冒出火光,垂涎三尺,从房中出来直到正门之外,眼神不肯轻易离开尺寸距离。下台阶的时候,织田不意脚下稳乱,被绊倒在地,成狗吃屎的形状,翻过身来四脚朝天,真是翻身的王八,活蹦乱跳,辟蒙已经撤走了马匹车辆,将钱丢在地上,咬牙切齿的骂道:“肮脏的畜生,暂且割发代首,休再遇见!”拔出开鸿剑,削落发髻,两个爪牙扶起织田,怀中紧揣着金钱撒腿狂命奔跑。
辟蒙与甘寻折回探望茕影公情景,起色有所好转,还要将息调养,就吩咐下去仔细照顾。难得辟蒙惦记,与连庶商量,相约前去探望文彧,连庶开始听说辟蒙有这样的考虑,先是愣了一会,不知怎的眼圈却有几分湿润,没有说话,等辟蒙打发了车马就一同前往。走在了路上,连庶与辟蒙说话,免不了再进劝言,道:“哥哥气力刚正,不晓得迂回婉转,免不了招人口舌,遭受非议,树敌太多,俗话说小人之心不敢得罪,君子之道合为援助,举动之前何不三思而行?”“人生长而不长,短却不短,成就一桩心愿固非易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若不能乘势而上,却萎缩不敢作为,等到明悟过来,只能叫苦不迭,焉能重新开始?安乐淫逸享受,枯骨老死,譬如蜉蝣朝生暮死,但尽其乐,存或不存,于他人而言又有何益,”听到连庶说“有生之生,虽死而生;无生之生,虽生而死”的话,辟蒙忍不住会心一笑。
茫然午上,不曾留心飞扬细雨飘洒,等到下车时候猛地扑鼻幽香芬芳,阵阵花草泥土味道,木叶鲜亮,浓绿滴翠,风卷后,雨水冲刷的道路明净坦荡,落叶追赶着细水流淌,园中传来丝丝抑扬的管弦,翩跹的蜂蝶飞舞在雨后的晴空。辟蒙与连庶远在弼世园之外便下车马步行入园,转过松林,就看到落雁在茅屋前洒扫庭阶院落,文彧就在旁边的大柳树下抚琴高歌,且听他唱道:
江舟渔火上,新雨燕双林。
放马灵台处,年华照水清。
“既无舟又哪来的火,看来我是要放一把的,可怜这刚下了雨抢在前面,”辟蒙贸然的从林子后面转出来,倒吓得对面的人不知所措,文彧起身相迎,辟蒙待以兄长之礼,因此文彧感慨:“富贵之极而心态如初,搏风破浪却泰然自若,怎不是非常人事?”都到屋内说话,摆列果蔬宴饮,酣畅淋漓时候,不免言及当年时候,各人都沉默不语,精神感伤,文彧酒醉,劝之不住,道:“人各有志,万法随缘,分道自己思量的道路行走,原来又何必强求……”起身击碗而歌:
斗酒豪情放无边,金樽欲举又停还。
满座泣涕无相对,又如何把酒言欢?
这时候落雁引一个人进屋里来,说是辟蒙府上的小幺,密语有紧急事情,唤辟蒙回去商量知道,辟蒙就乞退告辞。文彧酒醉,不能再饮,自然伤身,连庶扶到床上歇息去了,和落雁说了一会儿话,不过是嘘寒问暖的言辞,然后自也回去。
辟蒙走时留下车马,自己骑马回去的。连庶从园中出来的时候,车马还在一边等候,连庶并不需要,打发先行回去,自己一人行走。两碗酒水吃过,面生红晕,朦胧的神智终于排开周围杂乱荒芜,信步而行,正是春夏时节,万物滋润繁茂,值欣欣向荣面貌,清风掠过面颊,一丝丝凉意沁人心脾,欢快的脚步轻挪。不知不觉间已经进城里一段路程,抬头巧望见一间茶馆,场面冷清,没有许多人数,连庶突然想起喝一盏茶水再走,也无甚要紧事情,就拣了一僻静所在坐下。
偶然听到左墙角落的两个客人在窃窃私语,连庶起先不以为意,但听到说什么建康城新犯的命案,连庶这些日子不在家中,也很少出门,外面的事情自然知之不多,忍不住请到身边同坐,请问究竟。一个客人心直口快,抢先说道:“据官家人说,丹阳有个叫朱良的,平常生的人模狗样挺温顺,哪里看出来狼子野心的歹毒,打官司输了道理,乌黑的夜里跑去县官家里造孽缘,杀了一家五十多口,只有个巡夜的小厮走脱,连同主簿都杀了,两个人都不见了脑袋,后来都悬在了城门楼上才被发现。连建康令大人已经震怒,指示各处统计捉拿,画影图形,悬赏厚重,”说着叹了一口气。“衙门朝北开,有权势的进来,落魄无依靠的出去,与豮王千这样的人物理论,不如自己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吞咽,有理没理,保全身家是不变的理,如今的计较不是官不官司的,但凡作奸犯科的都是没理的,”另一个客人也说道,连庶还想再问些什么,却因看见门外差役奔走调遣,唬的两人不敢再多说话,怯怯的分手散开,各自离去。
怪不得场面寥落,眼前更冷清了不少。两个客人走后,连庶本是也要走的,弯腰取斗篷的时候,不经意之间发现地上丝丝血迹,桌台下面露出一角衣襟,原先是没有的,连庶呆呆的看了一会,然后折转身将门窗关紧,回来话说:“既然没有别人,不如请出来说话”。半晌没人答应,也不作声,连庶拣地方坐下,里面的人不见别的声响,才敢缓缓探出身来东张西望,蓬头垢发,身被创伤,还流着血渍,面色苍白,体貌削肩瘦弱,眼睛看不出是个为非作歹的亡命恶徒,一缕乱发耷拉在眉宇之间。连庶请坐,道:“能够有缘相聚,何不如欢心畅谈?”“你怎知我会不会与你多说?”朱良忍不住笑声说道,连庶也附和笑道:“天下之人都是父母生养,一样的懵懂混沌长大,若不是客人激发,谁会有歹毒心肠?素日里传说你是个敦厚的人,传遍乡闾的名声,更加痛恨官家,若不是心中埋下不服的冤屈,怎会有这般的恶行?”朱良颤巍,一下子拜倒在地,请问连庶名字,“都不如眼前该有的人,名字又有什么要紧?”
泠泠寒风,天空飘纷纷零零的洒着一星半点的雪花,朱良乘大雪来临之前的天气在野地里埋下许多机关,捕捉些兔子雪貂之类的禽兽拿到街市卖出,家徒四壁,与年过八旬的老母亲相依为命,天气变化,需要取暖的炭火,朱良尽心侍候,不敢有半点的疏忽,在母亲歇息时才肯外出。现在打猎有所收获,肩膀的担挑上拴了五七只只野兔,两个雪貂,还有些野雉之类的飞禽,欢欣鼓舞的朝集市赶去,想象着卖出后的光景,脸上时不时流露出略略一笑的神情,搓着手,站在路边叫卖,心里乐滋滋的。皇天不负有心人,很快的,有客人买去朱良仅剩的一只野雉,朱良收拾齐整担挑要去买些炭火,似乎听到母亲呼喊声音,开始还不相信,抬头看见老母亲朝这边过来。“母亲,寒风凛冽,你怎么出门来了?”朱良远远地招呼老母亲,顺手掇了担挑朝母亲身边走去,朱良母亲也朝儿子一边靠拢。马蹄咚隆,嘶鸣长空,眼睛还没看的明白清楚,奔马疾走,当即勒拉不住,马前蹄腾空高举,纵马之人翻身滚落,摔倒丈外之地,朱良年轻力壮,反应敏捷的侧身躲过,老母亲慌乱无措,当即被踩中身亡,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周围观看之人围之数重。比及朱良反应过来,抱母亲尸首痛哭,旁观者随之流涕。
驰马之人醒过神,颤颤巍巍的站起身要走,朱良跑上前一把抓住衣领要打他,旁观的知之者都一齐上前劝住,说眼前的客人是徐千,让朱良不要冲动鲁莽。可怜徐千身体肥大孔武,朱良奈何他不了,痛哭流涕与周围人说道:“这厮撞死我年迈劳苦母亲,朱良誓不甘休,要与他血债血偿计较,还请各位乡亲父老看在往日情分,可怜心上,与我做主!”不一时,衙门里不知谁通报的消息,都尉领着三五十差役迅速赶到,没问详细,拥着朱良和徐千几个到衙门里去裁决,徐家的人姗姗来迟。
朱良详细的与县官陈楚说明情况,主簿具体记录在册,陈楚当时并未表态,说是传报刑部,听候裁断,暂时将徐千羁押大牢之内,徐家赔了几千钱财,让朱良先回去安葬母亲,务必要风光大葬。如此行事,焦急等待,转眼三五个月过去,还不见有所动静,再进城去探听消息,大街之上竟然看见徐千大摇大摆的在花街柳巷里和差役官拨厮混,谈笑自若,衙门里也找不见陈楚人影,但听主簿告知:“公文上报刑部之后,裁断朱良母亲故意寻找机会撞死在徐千马下,企图勒索钱财,不惜冒险死生,朱良自思悔改,也贪图徐家的好处,拿了钱财回去安葬母亲,人尽皆知。”朱良惊恐的跌坐在地,母亲坟头痛苦三天三夜,立誓要讨回公道,明白陈楚与徐千勾结,企图上京告状,家乡人许多劝朱良天下的乌鸦一般黑,哪里都不济事,不要赔了夫人又折兵,犯不着捋虎须,还丧了自己的性命,白添一条人命而已,朱良不服,相信正义犹存,道理还在,不愿屈服,死也要讨个明白,然府衙之内暗中有人监视,朱良得乡人帮助才得以逃脱,进京之后仍然受到围追堵截,陈楚害怕事发,编话说朱良杀人越狱逃到京城,请求京兆尹派人帮助捉拿,京城百姓听说朱良凶狠,因此人人思危,心神不宁,到处张贴的都是缉捕文案。
文捆看见文连庶回来,上前说道:“老爷说哥哥在外面住了两日,然事殊时异,不应该多有叨扰,让我来接你回去。”连庶领会文戡用意。辟蒙有些不舍,想再请秦公宽延两日,再走不迟,执手与连庶叹道:“身在草野之时,秦公尚且不以我贫贱,留在府上,你我兄弟同床就寝,同桌进食,谈笑自若,如今长大职事,始终感觉若有隔离,两人之间如河水两岸,尽管咫尺之短,却是桥梁相连,不如往日亲密无间,无忧欢快。”神情伤感。连庶笑道:“天道运而不积,日月循环往复,不能苛求总是相遇,同放光芒。连庶与哥哥情义,不因外物变化而更改,不因他人动静而减损,与江河流长,同山川巍峨,笃厚情义日积月累,都在心中深化!”辟蒙亲送连庶出门,门前连庶请石破天止步,辟蒙本要上前,被甘寻身后拦住。辟蒙转身叹道:“隙生亲密无间心,是身被富贵,还是沧桑人事?”伤感唏嘘。
有从者解律,精通律法,石破天请问道:“若有人杀死国家官将,其罪如何?”解律答:“轻者斩首,重者灭族!”辟蒙再问道:“若是官将害人,则又如何?”解律答:“轻者谴责嗔怪以示意,重者责罚以削职贬谪。国家有律法,赏善罚恶,才能威服人心。若是有百姓谋害国家官将,不管出于何种原因,都如同造反,其罪当诛。”辟蒙转身回顾,满脸吃惊而疑惑的问道:“何为责罚?”解律有些茫然的望着辟蒙,不敢对视一眼,直愣愣的盯着脚下好一会儿,一时不知所措,半晌终于抬起头来,吱唔说道:“从来没有定规,明确具体处理的详情,往往是依照本朝的先例,请示上面再做决断,因为干系重大,不敢擅专行事。轻者,大多削职为民;重者,锒铛入狱,即使是死罪,也可以缴纳赎金免去,有的权贵虽进囹圄,或者突然病死,或者三五年没有消息,不知道最后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