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老妈来京，带他们到东四领略旧都遗韵，大街上特色无多，遇有胡同，进去走几个来回，老屋老房老门脸儿颇有几分韵味。待看见一家小餐馆，便踅进去喝豆汁，八仙桌前坐下，便有服务员上来干净麻利地抹了把桌子，边点单边推荐，声称本店豆汁正宗得一沓湖涂，这条街上无出其右。
不几分钟，两碗深绿色的豆汁上来，冒着热气，还有股子酸味儿。老爸老妈看见这北京特色，倒也没觉得异常。对这股酸腐气，一点儿也不觉得特别，他俩就着焦圈和咸菜，淡定地喝到不剩一口。老爸老妈告诉我，其实这豆汁儿，跟咱老家鲁西南的酸粥有一拼，只是不如酸粥粘稠，不如酸粥更有滋味。
老北京的诸多小吃，我大多可以来几口，不管是软沓沓的驴打滚儿，还是刺鼻难咽的芥茉墩儿，不管是甜到腻歪的炒红果，又或者带股腥骚气的爆肚儿……唯有豆汁，喝前总要先下半天决心。每每看到绿乎乎的那一碗，心下便有烦躁不安的情绪往上涌，常常是捂着鼻子，小心翼翼喝，先是泔水味直抵嗓子眼，生生想要往外吐。可是，吐了多不雅啊，多让人觉得矫情啊！强忍着咽下，再也不敢喝第二口，嘴中的酸气四处流窜，仿佛随时可以引爆……当场就有冲动，想要将这碗豆汁倒掉，甚至连碗一起扔到十米开外，似乎只有如此这般，才可以眼不见心不烦。
虽有多次喝豆汁失败之教训，却是不思悔改，但凡遇到可以提供豆汁的餐厅，都还是要再来一碗。几年过去后，我竟然可以由一口到多喝几口；又几年过去，我可以喝多半碗了；现在我可以喝一整碗，就着焦圈和咸菜，吃得不亦乐乎。我一直觉得，我可能还没有体会到喝豆汁的最高境界。因为我看那些喝完豆汁的老北京，一幅志得意满的模样，仿佛春日里晒着暖洋洋的太阳，打了一个长长的盹之后的神情。我相信，再过几年，我也可以……达到这种境界。
从我喝豆汁这件事来看，还真是励志：只要用功勤，豆汁喝得深。
关中人民说，想要做个真正的陕西人，先要听得下半场秦腔，吃得起一碗泡馍，对于在西安读了四年书的我来讲，这个实在算容易！首都人民说，想要做真正的北京人，不用听京剧，喝完这碗豆汁即可，只是一个条件，怕是难怀许多人。
外地人不爱喝，不妨碍北京人喜欢。但凡进老馆子，经常能看到操一口京片子的中年或老年，捧碗豆汁，喝得轻松欢快，热火朝天，大声说笑，乐在其中，看他们喝完豆汁后的那表情，比场相声看场大戏什么的都来劲。这豆汁在老北京那儿，仿佛人间第一美味。许多外来的食客就羡慕人家那享受劲儿，便跑去跟老北京取经，问喝豆汁儿有啥经验？其实吃饭这事儿，哪有什么经验，就是个口味，就是个喜欢，就是个习惯，老北京说得再多，外地人也不得要领，人家说得有滋有味，咱喝得如同泔水，这叫人无处下嘴啊！究竟是哪里好喝？外地人悻悻地放下碗，恨恨地走出去，盘算着下次来京继续来一碗，发誓要喝出碗里的奥秘。
某天，坐公车路过磁器口，透过车窗，看到一个老太太，站在著名的“磁器口豆汁店”门口，拿着小勺，正一勺一勺地喂在轮椅上半躺的老伴儿，老伴儿显然是行动不便，但喝着那豆汁，却是满脸的幸福。阳光打在老俩口身上，温暖祥和，亲切自然。那个场景令我感动，至今难忘，那一碗豆汁，分明不是豆汁，是他们关于爱情的美好记忆，关于岁月的深刻缅怀。
有味儿的东西，非豆汁一种，又比如我最爱的大肠和爆肚。
对热衷于下水的食客而言，最关心的是大肠和爆肚洗得干净与否，在大家的认知里，唯有洗得干净，才能吃得安心，若是不干净，就只剩恶心……记得某次和朋友吃羊肠褒，吃到中途，硬是发现颗羊屎蛋，那才叫一个恼火。
店家忙赔礼道歉：这个不收你们钱。
呸！这不是收不收钱的问题，这还有精神损失的问题！这也不是精神损失的问题，这还有叫人难受的问题！不想还好，越想越恶心，回到家使劲刷牙，以寻求心理安慰。可你明明知道，这又不是刷牙的问题！这是一颗羊屎蛋的问题！
这家是太不干净。可是，话又说回来，下水这东西，洗干净当然没错，但又不能洗得太干净。假设你洗了一百遍，采用各种手段去味儿，最后的结果是：肠没有肠的味，肚没有肚的味……咬在嘴里，什么味都没有，跟吃橡皮筋差不多。干净与不干净，实在是做好下水的辩证法。
保留一点点腥或臭，这是做好下水的关键所在，关于这“一点点”是多少，全靠厨师自己把握，把握得好，是为功力深厚，把握得差，生意也没办法好起来。若仔细观察，凡以下水闻名的餐厅，这“一点点”掌握得都特别到位。
所以，保险起见，我要吃卤煮火烧，只去小肠陈，就因它家的肠保留了肠的特质；吃爆肚也只能去爆肚冯，它家的肚亦让人有吃爆肚的快感。但我要吃臭豆腐，还没有找到把臭味掌握到最佳的店面或小摊。
在食物与人的交流中，快感很重要。
顺便说一句，山东人爱喝羊汤，那个“膻”也一样，没了膻，羊汤便不传神。“膻”得恰到好处，方能好吃无敌。
最后说几句臭豆腐。
帝都似乎找不到正宗的臭豆腐，不管街头小摊，还是餐厅饭店。什刹海的西海边，有个饭店叫“西湖鱼生”，号称有正宗的杭州臭豆腐，我去吃了，颇不以为然。原因是，他们把臭味降到了最低，几乎没有。
不臭的臭豆腐，你会觉得好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