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年前,小S过生日,点名要吃“面酷”——是家创意餐厅,风格时尚摩登,理念先锋前卫,它有圆形的吧台,有酒保打扮的服务员,有品相考究的桌椅,有温暖简洁的灯饰……只不过,围坐于吧台的,是群哧溜哧溜吃面的食客,吧台里面,是几个正在挥舞双手起劲儿拉面的师傅。那情景,颇有几分错位和滑稽。普罗大众的日常食物,通过华丽丽的包装,竟一跃而成为时尚男女的精致体验,这也成为面酷闻名的重要原因。那几年,凡自称引领风尚的京城食客,鲜有不知道面酷的。
“面酷”的面食,只是个噱头,它主售各种菜品,价格也算不菲——以土豆丝为例,那顿饭我吃到史上最贵的土豆丝——价值18元。我以一个土包子的心态恨恨地想:天呐,18块,能买几斤土豆啊。
当时,一般小饭店,土豆丝卖到八块已是天价,卖十块我们就觉得没有天理,而面酷卖十八还那么理直气壮。
在帝都,许多餐厅吃的不是饭,是创意,年轻人赶时髦,追新潮,哪儿好玩去哪儿,餐饮界投人们所好,一家又一家创意餐厅开起来。
有家玩得太过火,把大堂装修成清朝监狱,服务员个个兵卒装扮,着军服,配长刀,威严十足,再看菜品,全是“满清十大酷刑”之类。顾客光临,刚进门,便听见“带犯人”的招呼声,你还没反应过来,斜刺里涌出来两个佩刀的兵卒,直接架着你胳膊。
如此阴森可怖,自然还是不去的好。吃顿饭而已,干嘛把自己弄进牢笼里。最要命的是,还得配合他们演出,做个垂头丧气的犯人。总之,罪犯这个角色是种不那么愉快的暗示,我打听说这家饭店起,就暗下决心,打死也不去他家吃饭。打不死的话……也不去。
玩创意,需坚持两个标准:一要趣味十足,二要不落俗套,真正做到这两点,也绝非易事。就餐厅言,说一千道一万,终究还是吃东西,创意只是辅助手段,给大家提供新鲜和刺激而已。如果创意一旦变辅为主,那餐厅真的就是不靠谱了。
只可惜,许多餐厅老板不明白这个理儿,一门心思鼓捣创意,以为只要有新点子,客人便蜂拥而至。至于菜有多难吃,根本不在乎,反正他自己也不吃。最后,关门大吉。
苏州姑娘张群,曾在烟袋斜街开过一餐厅,取名“张群家”,张群是苏州人,她店里便售卖地道的苏州菜。张群家是二无餐厅:无门牌,第一次去的人根本找不到地方;无招牌,尽可能低调地存在;不做任何推广,只凭食客口耳相传。
想吃?对不起,请不要贸然前来,电话预订,“张群家”只有一张桌,每天仅招待一桌客。所以,如果今天预订出去了,便只好等明天,明天订出去,又只好等后天。节奏缓慢,但张群就是急不起来的人。所以,客人再急也没用。
没生意时,张群便坐在门口,瞇起眼睛晒太阳,看街上游人。人家在她餐厅门口走过来走过去,没有人在意她是谁,她乐得其所,闲得开心。
这才是真正有创意的餐厅,有创意的生活。我问张群,多赚钱不好吗?她反问,赚那么多钱干嘛?张群笑起来露出两颗小虎牙,洁白。她从前是纪录片编导,经常没日设夜的加班,颠三倒四的工作,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有天,她终厌了那样的节奏,便开始过自己希望的生活:闲下来,无目的的走,开个餐厅,自己也吃得舒心。
东五环外的一个偏僻院落里,有家餐厅叫“红色经典”,我去吃过三次,每次去每次都吓傻。整个餐厅,简直文革现场重现:墙上贴满大字报,角落里有红色手扶拖拉机,满场红旗飘扬,音乐雄壮,铿锵有力,台上红小兵大跳忠字舞,唱红色革命歌曲,台下数百观众忘我投入,全场大合唱,气氛隆重热烈。服务员也一身绿军装,英姿飒爽。服务员们个个脸上放红光,菜一放下立马跑到台上参与大合唱。
据说,来这儿吃饭的,多为当年的下乡知青。我看见,许多中老年脸上泛着红光,眼珠里泛着泪光,不时站起来一起哼唱。他们是“上山下乡,大有作为”的一代,多少年华光阴,曾与这些红歌相伴,曾与这舞蹈共存,昔日情景突然重现,也难怪激动满怀。
这边厢是红色创意,那边厢有黑色主题。
06年夏,“黑暗餐厅”名噪一时。店主陈龙恰是我的旧同事,据他透露,开餐厅之前,曾有留学打算,便苦练英语,浏览国外网站时,发现欧洲有黑暗餐厅,觉得有趣,便自己开一个过过瘾。
他那家餐厅特别黑。一旦置身其中,光明就此消失,黑得叫人难受,黑得叫人挠心,什么都看不到,茫然无助,只得任凭领位的服务员安排,一时特别无助。做惯了正常,突然体会下盲人的世界,顿心有戚戚。
伸手不见半个指头的漆黑里,吃饭根本不如想象得容易:菜要么掉到桌上,要么送不进嘴里,忙活半天什么也吃不到。我举起筷子,居然有几次把菜送到自己的脸上。
偶尔,还会听到边上一声惨叫,有人把热汤撒到自己身上!
据说,许多网友第一次见面,就选择这里。于无涯的黑暗中,只能凭声音来辨别对方,少了见光死的尴尬。
最近印象深刻的餐厅,在三里屯SOHO,它店里有两个大蛋壳,实际是型似蛋壳的小包房。那顿饭,吃得特别不踏实,总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就是只未孵出的小鸡仔儿。
我提到的几家餐厅,大部分也已经消失。当创意变得陈旧,当美食变得不美,关店是必然之路。所以,创意需继续,美味需持续。唯有如此,方可以在餐饮界占有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