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佩弦饕餮(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懂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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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油焖笋的文学史

1924年9月17日,朱自清在日记中大发革命感慨——

前两日读《申报》时评及《自由谈》,总觉他们对于战事,好似外国人一般;偏有许多闲情逸致,说些不关痛痒的,或准幸灾乐祸的话!我深以为恨!昨阅平伯《义战》一文,不幸也有这种态度!他文中颇有掉弄文笔之处,将两边一笔抹杀。抹杀原不要紧,但说话何徐徐尔!他所立义与不义的标准,虽有可议,但亦非全无理由。而态度亦闲闲出之,遂觉说风凉话一般,毫不恳切,只增反感而已。我以为这种态度,亦缘各人秉性和环境,不可勉强;但同情之薄,则无待言。其故由于后天者为尤多。因如平伯,自幼娇养,罕接人事,自私之心,遂有加而弥已,为人说话,自然就不切实了。我呢!年来牵于家累,也几有同感!所以“到民间去”,“到青年中间去”,现在在我们真是十分紧要的!若是真不能如此,我想亦有一法,便是“沉默”。虽有这种态度,而不向人言论,不以笔属文,庶不至引起人的反感,或使人转灰其进取之心;这是无论如何,现在的我们所能做的!

这一段信息量略大,不过本文讨论的是油焖笋,所以这段就一笔带过啦。

9月17日,对于正处在贫病之中的朱自清来说真不是一个好日子。这一天他的同事为了学校经费去杭州奔波,而留校的他遇上了“李某为其弟退学事来校,声势甚厉”。又接到了“三弟来信,言老干吞款事,此事甚难,言之则伤老父之心也。且款也是父亲的,信中又说四妹延期两月开学。”这还不算完,去杭州化缘的同事们有的垂头丧气回来了,有的写信回来说虽属徒劳但他们仍在呼号——这似乎是朱自清在1924年中过得最悲惨的一天,这一天的食物也非常“给力”地伤害了他:

访性天,他们正打牌。我吃了一碗红糖挂面;据说此是生子后以供产妇及客人者。

买油焖笋一罐,味虽鲜而嫌咸。

红糖挂面是全国人民、尤其是全国穷人在民国时期常吃的美味。君不见各种革命文学中,红糖挂面几乎是穷人过节、慰问伤兵的标配主食,没什么可写的。至于朱自清颇为不满意的油焖笋罐头,则是中国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角色。今天它伤害了朱自清,二十多年后它又伤害了黄裳,期间它更得到了一大批作家文人的亲睐或唾弃——没有什么食物比油焖笋罐头更令人又爱又恨了。

中国人吃笋的历史是很久远的——诗曰:“其蔌伊何,惟笋及蒲”,周礼云:“加豆之实,笋殖鱼醢”,江南一带向来是笋的主产区,明初三大家之一的南京人高启就喜欢到野外挖笋,现煮现吃。不过,油焖笋罐头的历史并没有那么长,在朱自清那个年代,这还是个新鲜玩意儿。但在不到百年的时间里,这个小小的罐头已经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1920年,宁波如生罐头厂首创油焖笋罐头。1921年,油焖笋罐头荣获北洋政府农工部奖励。1924年,这货伤害了朱自清——油焖笋的制作本身是重油重盐,其风味与以本物味道追求的江浙菜自有差别,初期的配料调制不当也属正常。但这并不影响它一再获奖:1926年获美国费城农展会特等奖,1929年获南京中华国货展金奖,1930年获杭州西湖博览会金奖。

1934年的第三期《江苏学生》上,有水产学校学生沈宗泰的一篇文章:《一罐油焖笋》。这是已知最早的公开发表的关于“油焖笋罐头”的文章。该文说到:

“一罐油焖笋,不过二角多钱,但是内容物又是充实,又是美味,所以能风行全国,达遍里巷,可算是平民的经济罐食。但一般人只知道吃它(子木注:好惭愧)、藏它、称赞它,而不知道什么是油焖笋。”

油焖笋最大的好处还是在于“风行全国”,推广了浙江的笋。起初油焖笋用的都是宁波本地的龙须笋、淡竹笋,后来逐渐扩展到江浙一带的笋都可以用,可见其产量的增大。朱自清虽然看不上这个重口味的罐头,但北方人可不这么看。赵珩在《老饕漫笔》中提到,当年北京人吃笋,也就是过过油焖笋罐头的瘾——虽然后来老饕同志在杭州大快朵颐了临安春笋,也就喜新厌旧,看不上油焖笋罐头了。但当年他少居北京大院时,油焖笋可是他心中的美味。赵家为北京大族,遍享山珍,尚且倾心这小罐头,普通北方百姓对油焖笋的热情就更不用说了。

但赵珩毕竟是北方人,谈笋是外行。《宁波美食文化研究》一书给我们推荐了一位专家:

另外她(苏青)对咸蟹、油焖笋、盐烤笋、肉里肉、豆瓣、草紫、红烧鳗、冰糖甲鱼、青蟹等都有较深入的研究。

这华丽丽的措辞深深震撼了我——没人否认苏青是一流的作家和美食评论家,但她日理万机之余,竟然对这些小菜“有较深入的研究”——我实在很想知道,苏青到底对这些可怜的小菜做了什么,而被编者称为做了“研究”。

吐槽归吐槽,身为宁波人的苏青肯定是了解油焖笋罐头的。但总的来说苏青并没有留下相关的文章(更没有研究专著),只在《谈宁波人的吃》中带了一笔油焖笋罐头:

以目下季节而论,宁波人该在大吃其笋及豆类了。宁波的毛笋,大的如婴孩般大,烧起来一只笋便够一大锅。烧的方法,如油焖笋之类还是比较细气些人家煮的,普通家里常喜欢把笋切好,弃去老根头,然后烧起大铁镬来,先炒盐,盐炒焦了再把笋放下去,一面用镬铲搅,搅了些时锅中便有汤了(因为笋是新鲜的,含有水分多)。于是盖好锅盖,文火烧,直等到笋干缩了,水分将吸收尽,始行盛行,叫做“盐烤笋”,看起来上面有一层白盐花,但也决不太咸,吃时可以用上好麻油蘸着吃,真是怪可口的。

苏青在这里强调了盐。由于江南人的口味和宁波菜“原汁原味”(苏青语)的特点,盐的运用在笋的加工过程中很有讲究,它的任务是提鲜而不是提咸,一道盐有存在感的笋菜必然是失败的。朱自清习惯于本物味道为尊的淮扬菜,当然会对油焖笋罐头中的盐量非常敏感。

苏青描写笋的时候,风靡一时的油焖笋已经销声匿迹了。由于抗战的影响,交通的不便,江浙的竹笋产销量一起下滑,民族工业纷纷倒闭,油焖笋罐头不再出现在人们的餐桌上了。但是这个奇葩的食物依旧蠢蠢欲动,准备伤害另一位文学大家——

1954年,在“党和政府的关怀下”,宁波地方食品厂开始加工油焖笋罐头,这一神奇生物在沉寂十余年后再度风靡全国,然而——

1980年8月5日,一位老者对着一听让他奔波一天的油焖笋罐头,写下了当年颇有名气的杂文:油焖笋。

今天路过复兴西路一家果品商店,看见架上有玻璃听头的油焖笋,买了一罐。回来打开一看,油已凝结,笋已发自,味道变酸。不敢吃了,只好拿去调换。店里的服务员看了一下,嗅了一嗅,说果然不大好了。但按规定,没有膨听,还得算是“正品”,而正品是不能调换的,要我到徐汇区果品杂货公司去交涉。遵命前往,公司的负责同志请我坐下,用电话和商店联系之后,取出镊子,夹出一小块笋尖吃了,说,并没有变质,也没有膨听,当然还只能是“正品”。

我说,因为最近本市在大力宣传夏令饮食卫生,商店出售这样的货色,是值得考虑的,店里还放着一大批咧。听了这话,那位负责同志马上严肃起来,告诉我说,肠胃病是因为水质不良引起的,不是吃了油焖笋的缘故。同时还说,这笋是江西生产的,他们有他们自己的烹制风格,不能用江南一带的标准来要求。酸与不酸、霉与不霉的矛盾怎么解决呢?他建议我到卫生防疫站去化验一下。

这建议自然是合理的,问了地址,我就又匆匆赶去。这时还没有上班,传达室的同志问我可有介绍信?我说没有。他说,私人要化验,收费八元,同时张开的手掌向我伸过来,这时,我的追求“真理”的决心终于动摇了,只能灰溜溜地从防疫站里退出?手里还捧着有江西特别风味的笋,踌躇了一分钟,我终于不敢相信公司负责同志的保证,虽然确实看到他把一一只小笋尖送下肚去,也舍不得再花八块钱去追求真理,最后毅然下了决心,把这笋送到垃圾箱里去了。

我在回家的路上,默默地总结这次小小的经验。回顾事件的全过程,没有谁是应该加以指责的。我所接触的每一位同志,从售货员到区公司的负责人,到防疫站的同志,没有谁疾言厉色,都是笑嘻地讲“道理”的。我也确实无法驳倒他们的许多“道理”。舌头长在各人嘴里,酸不酸也实在难于判定。要按科学办事么,那就要人民币八元。

想来想去,犯了错误的终于不能不是我自己。先就不该买,常识又贫乏,不懂油焖笋还有各种不同的地方风格。既然贸然买下了,如果最后的措施提前在开听之后,立即执行,损失可能还要算较小的,不必再贴上车费、时间和口舌。结末,又不能忍痛照科学方法办事,坚持到底,于是最后只能一败涂地了。

这实在只是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不过却反映了一点带普遍性的东西。上面的“总结”作得很不理想,过于消极了。这是我自己也很不满意的。

(全文录自黄裳《惊弦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

好了,以上是黄裳吐槽的全部内容。我们不讨论该文的写作手法和思想感情,作为吃货,我们应该注意到这其中有一个问题——

油焖笋的笋竟然是江西产的!

江西当然有好笋,但是油焖笋,尤其是宁波特产油焖笋罐头,是必须要用浙江本地笋的。一地有一地之风味,一地有一地之做法,油焖笋罐头是宁波菜,怎么能用江西笋(甚至是那位负责人口中的“江西制作方法”)去做呢?那还是传统意义上的油焖笋么?

黄裳作为一代大家,经历过民国时油焖笋的黄金时代,他当然知道油焖笋应该是什么口感。所以我觉得,黄裳所遇到的那个罐头,不管有没有变质,一定是不正宗的。而朱自清遇到的那个罐头,虽然盐放多了,但依旧是传统的工艺、正宗的原料,且是无公害无添加食品。

这样说来,朱自清比黄裳可幸福多了。不过我奉劝各位,不要看完这篇文章就去超市买一听油焖笋罐头回来,不然,你会经历比黄裳更不幸的事情——八十年代的原料和添加剂可比现在绿色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