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荒村梦话(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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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家门败类(1)

善良者的观念是:他出生时是人,死的时候也应该像个人。

朋友

我去海子村找一个初中时候的朋友。

叙谈了一会儿,他有事出去,说中午会回来,留我吃饭。我在他家坐着无聊,就决定先到附近的龙崮村找另外两个朋友。刚到村口,就看见他俩兴冲冲从村里往外走。我躲在一个拐角,他们没看见我。我就尾随他们,看他们往哪里去。

中午时分已到,是吃饭的时间了。为了不让海子村的朋友久等,我决定赶回海子。可是因为我是步行来龙崮的,要快速赶回海子,步行明显来不及。我从龙崮村口随便推了一辆自行车,向海子村进发。

身后有人大喊:“抓偷车贼。”我回头一看,是自行车的主人追上来了。原来就是我龙崮村的两个朋友。他俩很快追上我,从两边向我夹击,我仗着腿脚利索,很快将他俩撂倒在地。继续骑着车子逃。龙崮的村民倾巢出动,对我围追堵截。我虽然狠狠地撂倒了几个,但终寡不敌众,身上挂花。只得丢下自行车,跑回海子村。

到朋友家,径直走进屋内。屋里已经坐了两个客人,不见主人。定睛一看,正是刚才袭击我的两个龙崮朋友。他们俩笑嘻嘻地,彷佛啥事也没发生。碍于在朋友家,我没有发作,只在心里想,只要一出这门,你们就知道好看了。

我和那两个人默默坐着,等待主人归来。

外面突然下起雪来。

我们从中午等到晚上,主人不见踪影,彷佛故意躲着我们似的,而雪却越下越大。因为一天没有吃饭,我们都饿坏了。三个人于是踉踉跄跄地出门,喝醉了一般,在雪地里打起滚来。雪下得太紧,加上天色变黑,我们三个都迷了路。他们想回龙崮,我想回自己家,但都不知道该怎么走,甚至就连撤退回海子的可能也没有了。

我还想着要给他们好看,但实在没有了力气。

两个白痴

春节过后,我迟迟不肯回城上班,总觉得在家里就很好,天天陪着父母打牌,哪里也不用去,什么也不用想。何况在老家,已经没有几个人认识我了,我也就很少出门。

有一天,母亲说全宝从北京回来了。

我就想,哦,他回来了。

全宝没有回家过年,他的父母不高兴。大年初一去他们家,就看见他母亲横躺在床上,用被子盖住脑袋,不见人,而他父亲摔瘸了腿,一个人坐在门槛上,只会傻笑。这下好了,我想,全宝一回来,他们家里人准乐坏了,他母亲肯定一早就起床,他父亲的腿也肯定立马就好了。

吃过早饭,我决定去看看他。毕竟,我们有很多年不见了。

一出门,老远就看见全宝站在他家屋顶上,朝四面转着圈,一边翘脚,一边招手,活像个走路顺拐的二傻子。

我也老远就给他招手。他看见我,又向我招手。

我们距离很远,他在屋顶上,我根本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个大概,知道那必定是他。但我索性不往前走,就站在原地和他不停地招手。我们还扯着嗓子,使出吃奶的力气聊天。

我说:“你回来了!”

他说:“我回来了!”

我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说:“我yesterday晚上回来的!”

我说:“你挺好吧!”

他说:“挺好,你呢?!”

我说:“我也挺好。你站在屋顶上干什么?!”

他说:“我想让他们知道,我回来了!”

我说:“今天天气不错啊!”

他说:“是啊,出太阳了!”

我说:“你累不累啊?!”

他说:“累!”

我说:“我也累。我去你家吧!”

他说:“你来吧。”

我向他家走。他站在屋顶上站着,一直等我进了他家院子,他才从屋顶上下来。

他们家真热闹,来了好多亲戚,都在堂屋里坐着,全宝一个人在厨房里张罗做饭。我就坐在他家厨房门口,边看他做饭,边跟他说话。他父亲也坐在堂屋的门槛上,脸上兀自呈现出一阵阵不自觉的笑容,不用说是因为儿子回来乐的。我还听见他母亲在屋子里呵斥小孩子的洪大声音,她的病必定是好了。

全宝问我吃饭没有。我说吃过了。他就劝我过会儿再一块吃。我坚决推辞,并说聊两句就走。我看见他家大锅里冒出热气,好象熬了一大锅汤。我就走过去,掀开锅盖看,果然是满满一大锅汤。看来他们家今天来的亲戚真不少。我拿起勺子就盛了一碗,坐在门槛上喝起来。这碗汤真不错,香喷喷的,里面还有莲子呢。我只顾着喝汤,也不和全宝说话了。其实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要说的刚才在屋顶上都说完了。也有可能是避免我们两个之间无话可说的窘境我才舀汤喝的。但我喝着喝着,愈发感到全宝在用异样的眼神看我,让我很不安。我意识到自己太没礼貌,太唐突了,不跟人家打招呼就舀人家锅里的汤喝。但我实在不想浪费这碗汤,打算等喝完之后再解释。

恰巧这时堂屋的人喊全宝。他就往堂屋走。我就拉住他,不让他走。我把他从院子里拉到厨房里,一直拉到一个没人看见的墙角里,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病?”他并不感到惊奇,只是很平静地反问我:“怎么了?”我说:“你看看,我没经你同意就喝了你们家的汤。”他说:“喝呗,没事,随便喝,反正我们也喝不完,一会吃饭的时候你再喝点。”我急忙说:“不,不,不,我不是说喝汤,我是说我是不是有病。”

全宝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说:“我是觉得你有点不正常。”

我很兴奋,问道:“真的?”

他说:“是啊,其实不光是这一件事;还有一些事,我都觉得你脑子有问题。”

我更兴奋了,问他还有什么事。

他说:“比方说几年前,我们晚上在屋顶上乘凉,都躺在席子上看天,你突然对我说你发现了一个规律。”

“我发现了什么规律?”

“你发现任何三颗星星连起来都能组成一个三角形。”

“不对,”我立刻反驳他,“你记错了。这个规律是你发现的。我只不过发现某三个很亮很亮的星星连起来才能组成一个三角形。而你将我发现的这个特例推演到普遍的星星。苹果砸在我的头上不错,但总结出万有引力的是你。”

“我也记不清了,反正是你脑子有毛病。昨天我在路上遇着一个人,自称是你表哥,我们谈到你,他也说你脑子有毛病。”

“他咋说?”

“他说你这个人真是奇怪,在社会上混了这么多年,一双眼睛还是那么空洞,跟白痴没什么两样。”

“他真这么说?”我有些不相信。

“真的,不相信你可以去问他。”

这时,他们家的家宴开始。许多人都涌到厨房里来端盘子端碗。我趁着人乱,走出他们家的大门。

迫害

啊,我的那个小同学还和他的父母住在村子后面的老屋里。这间老屋的建造也有我的一份功劳呢——我曾经为它搬过砖头,用尿和过泥水。他的父亲是个老实的教师,曾经做过我的班主任;他的母亲也很可亲,年纪比他父亲要大,头发早早就白了,而且她的工作是计划村里妇女的生育节奏。

我为什么去他家呢?这么多年没去过了,而且他也不在家。他的父母热情地招待了我,异乎寻常的热情,足以让我产生怀疑和戒心。我热烈的抽着自己带的香烟,一根一根的抽着,然后扔在他们家的屋地上,用脚踩一下。那个男人说:“不用踩不用踩。”仿佛我踩一踩烟蒂都是那么客气,那么遵从客人的礼节。

从院子外面进来一个粗壮的男子,端了两个精致的小碟,就是饭店餐桌上常见的那种小碟。两个小碟里都盛有一两块精致的肉,或者是某种动物的器官。女人介绍小伙子说是他们的侄儿,专门杀动物的,经常来孝敬他们一些动物的器官吃。小伙子一盘给了他的婶婶,一盘给了我。那女人率先拿起其中一小块肉咀嚼起来,以此鼓励我的食欲:“吃吧,吃吧,很壮阳呢!”我发现男人站在我们边上,垂手立着,眼光向我,不知是垂涎那肉还是尽着主人般的殷勤。我于是劝他也吃,他立刻痛快的答应了我,从我盘中拿起一小块肉,痛快的咀嚼起来。他那没有任何推让的吃相暂时引不起我的怀疑。很快我们就吃完了小碟中的肉。

我感觉喝多了酒一般,醉得不成样子了,说话都变了腔调。我问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吃肉怎么会醉呢?女人说:好孩子,回家去吧,你马上就该死了。

“为什么我会死?”

“其实我们早就想害死你了。”

我意识到我的危险,我想起来他们那超乎寻常的热情,我想起来那男人毫不推让的吃相,原来他们事先都安排好了。

我想我应该为我的死留下一些线索,好让人知道我是被害的。

我想起了那些烟蒂,就睁开眼睛去看,有没有被人清扫,没想到男人早已拿起扫把,弄得屋地一干二净了,干净的象镜子。但我想起我曾经有一个烟蒂落到他们家镜框后面去了,他们一定没有发现,而我手里也攥着一样纸团,好象也是某个证据。于是我在深深的醉意中充满被人破案的信心,回家了。

他们殷勤地把我送到门口。

外面北风正紧,他们家烟囱里冒出浓黑的烟,在风中吹散,把整个村庄的燕子和麻雀都熏得晕头转向,有的掉在地上死掉,有的被熏成无目的地在空中旋转的枯叶,只有一少部分鸟,逃离了村庄。一个老婆婆站在河岭上大声咒骂这一家人的浓烟,哭天抢地。那女人给他一杯水:“喝点吧,别喊破喉咙,还得送你去医院。”

我踉跄着回家,醉意更深了。干刑警队长的父亲正在家里和同事分析一个案子。我一脚没站稳,扑在他的怀里,已经快说不出话,只把手里的证据——那个纸团塞给他。他很不耐烦:“别胡闹,我正忙呢!”

“你一定要收好,这是破解我死去迷案的重要证据,他们家还有我的一个烟头,你一定要找到。”

但是父亲并不理我。他腰里那只很大的枪盒子硌疼了我。

我只好躲到一边去哭,为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哀悼着。

看见流马的人

我正上初中三年级,晚上放学后总是不肯回家,我喜欢和哥们一起在教室里玩耍到深夜。爸爸警告过我多次,如果我不肯早早回家的话,他会打断我的腿。但是我们疯狂极了。我的哥们忘了这是教室,而教室不是我的别墅。他们在黑板上写反动标语,画女人的乳房和生殖器。大喊大叫。拼命抽烟,乱丢烟头,随地大小便。甚至男的公然和女的在讲桌上作爱,还嗷嗷叫。日光灯吱吱地响。他们抬了几口一人多高的大缸,摆课桌上,用脸盆往里倒满水,然后就脱衣服。我大吃一惊,喊起来:“你们要干什么?”他们互相耳语,根本不理我,仿佛我不存在。“你们究竟要干什么!你们这些混蛋,你们听见了没有,你们究竟要干什么!”可是他们唱起歌来,衣服越脱越少,男的露出****,女的蹦出乳房。他们都跳到水缸里去。气死我了。“你们听见没有,这里是我的地盘,你们不能这样对我,你们这群****的虫子!”我愤怒地从座位上跳到讲桌上,推掉一个大缸。那个大缸碎了,大水铺开,露出一个人头。那张脸竟然是天天给我们送纯净水的老金。这个老滑头,有机会就往女厕所跑的老光棍!我的朋友竟然跟这样的坏蛋同流合污!真恶心死我了。我对我的裸体的男朋友女朋友们大喊:“滚蛋,你们这些败类,不配做我的朋友。”他们这才停下洗澡,停下谈话,停下****,停下歌唱,一起看着我,象看一朵没有蕊的花。“你们赶快给我滚蛋!”他们从各自的大缸里蹦出来,穿上衣服走了,边走边嘟囔:“走就走,有什么呀?不就洗个澡吗?哎,这孩子算是给毁了。走吧走吧,以后再也不来了。”这群人走了,剩下几口发着臭气的大水缸。我跑出去,偷听他们谈话,有一个说:“他迟早要倒霉。”其他的人摇着头,依然嘟囔着:“有什么呀有什么呀。”男的摸着女的,女的舔着男的,真恶心死我了。教我们语文课的家伙是那个生产队里看发电机的半大老头儿。他呲牙裂嘴地讲课,讲着讲着哭起来,边哭边说:“俺那可怜的小黑猪呀,你这么大了还没捞着交配呀!俺那可怜的黑牙猪呀!”我们看见他趴在猪圈里和一头黑公猪抱在一起,痛哭流涕。他是村里有名的老光棍了。我们又回到教室,看见他又大笑起来,说:“你们说俺媳妇是不是村里最漂亮的?”黑板上立刻出现一个窈窕淑女,清末民初的打扮。她直对着我飞媚眼,真是太妖了。年关回家的时候,许多媒婆上门给我提亲,其中就有提到她的。谁知今天竟嫁给这么一个看发电机的。我拿起一本书就向老头儿狠狠砸去。他挨了重重一击,指着我,叫着:“你不服,你不服!我早说过,不服我的不用上我的课!”我逃跑了。夏天正午的阳光象刚出炉的铁水泻在沙滩上,沙砾变成烤熟的鸡蛋。我躺在上面,填饱了肚子。20年前就已经干涸的大河,生满灰褐的水草。我看见,对岸与河床交接的岩石上,分明有一股浮动的水流,象缭绕的炊烟,飘扬却不飘散;又象一群自由奔腾的骏马,雄壮然而飘逸。在没有水的地方能够看见水,那就是著名的流马。妈妈曾经说过,看见流马的人,是世界上最孤独的人。

吊唁记

一个朋友死了。我伤心他还这么年轻,新买的房子还没来得及去住,新买的沙发还没来的及坐一坐,新买的汽车正在送达的途中。而且还有一个那么漂亮的女朋友。那天晚上,他和女友躺在床上,有人敲门,他按住女友不要动,就去开门了,结果再也没有回到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