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荒村梦话(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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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苍老之门(5)

除夕夜,幽灵回家

除夕之夜,我在半空里看到我家的老屋。虽然是土坯结构,但它在黑沉沉的夜晚却通体透明,放射出亮黄的色调。而我们一家人在这亮黄的老屋里,又一次团聚,围拢在快要熄灭的铁炉子旁边。我听不到我们在说什么,母亲和父亲都将手插进袖口里,胳膊肘撑在膝盖上,低着头等待。守岁的钟声早已经响过,我看见妹妹已经哈欠连连,歪倒在奶奶的双腿间,而奶奶搂着我那已经熟睡的妹妹,嘴里哼着没有词句的歌子,她的眼皮也沉重的难以抬起了。我正拿着火钩子一下一下敲打着炉条,炉腔里不时有几粒细碎的火炭掉下来,发着红红的光,但很快就黯淡成黑色;而整个炉腔却被炉条上面的炉火照亮了,随之而来的是炉膛里的火重新欢实起来,以至于有呜呜的火的鸣叫窜到铁的烟筒子里去;而衔接炉子的那一段铁筒子则被烧得通红。我将一个大白馍放在上面,不一会就烤焦了,伴着糊了的面粉香,生出几缕烟气。

蜡烛的火苗在八仙桌子的一角上跳跃。桌子正中央香炉里的三支香快要燃尽。一盘皱了皮的苹果,一盘硬帮帮的腊肉,一盘用油炸得异常结实的鱼,还有一碗早已经冷了的水饺摆在桌子上。那盛水饺的碗上斜搭着一双崭新的筷子。筷子主人所在的位置是一个像框。像框里是一个形容瘦削的老头儿的画像,他的眼睛不知道看向哪里。他是个斜眼,这一点,细心的画师注意到了,并且忠实地描摹下来。父亲站起身,重新续上三支香,再摆三棵点燃的香烟,三杯新续的茶水,三盅新温的白酒,并且将那白酒也点燃,三个酒盅里于是升腾起三个蓝色的小火苗。我好象是从半空中降落,从虚掩的木门逢里向屋里窥探。我看见画像里那老头儿的眼神,仿佛是直直地向我射来。我打了一个寒战,却通体温暖。刚才在夜空中漂浮的寒冷顿时减去大半。我再看看我自己,已经按照奶奶的教导,规规矩矩地跪在八仙桌子前面,给画像磕头。我看见我强忍住困倦重新坐到炉子边上去,我知道在过两个钟点就可以跟着父亲拜年去了。

我们家的老屋发着温暖的橘黄色的光,而庭院里那些树木都还是老样子。我还想起以前自己试图在老槐树的枝杈间给自己做一个小窝,每当惹父亲生气时,可以躲到那里去。我决定给他们开一个玩笑,轻轻地叩动木门上的铁环,然后又轻轻一跃,跃到那院子中央的老槐树上去。我在光秃秃的枝杈上蹲伏,不怕被父母发现。

只听见父亲说:“有人来拜年了,快去开门。”母亲站起身,去开那木门。

换头记

我和哥哥都喜欢一个女孩子。女孩子喜欢哥哥,但不喜欢我。似乎是因为我长得不如哥哥英俊。

一天晚上,我走进哥哥和那个女孩睡觉的屋子。屋子很黑,拉着厚厚的窗帘。我关上门,在门口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确定他们都睡得很熟,没有被我惊醒。这样,我的眼睛也适应了黑暗,能够看到哥哥的脑袋和那个女孩的脑袋。这两个脑袋紧紧地靠在一起,活象一对并生的冬瓜。

我径直走到床前,揪起哥哥的头,轻轻扭了几下,就把它扭下来,感觉象是从一个大面团上揪一块小面团。我提着哥哥的头,凑到眼前细看,他睡得还真香。我又把我的头也象揪面团一样揪了下来。我把哥哥的头按在我的脖子上,把我的头按在哥哥的脖子上。

第二天早晨起来,我就听见哥哥屋子里发出的女孩的尖叫。她万万没有想到,和她一块过夜的,竟然是我,而不是哥哥。她从哥哥的屋子里夺门而出,迎面撞在我怀里,她看到哥哥那张英俊的脸,紧紧将我抱住,埋头痛哭。我则用手拍打着她的后背,安慰她,说没关系。

但是哥哥却很痛苦,当他发现自己的头被我盗取之后。他将这件事情告诉了法官。法官来我们家做调查,问我们到底谁是谁的头,谁是谁的身体。我说我是哥哥,哥哥很悲愤地说他才是。我们为此争论不休,结果把法官惹急了,他干脆双手一摊,撂挑子走了。

法官走后,我对哥哥说:其实你不用如此悲愤,你的脑袋在我的头上,其实就是控制了我的身体,我也就变成了你。她喜欢的东西也没变,还是你英俊的脸。我事实上还是什么也没有得到,除了身体上的欢娱。我用我的身体爱她,但她亲吻的却是你的嘴;她靠在我的胸膛上,却是在和你甜言蜜语。我看她,其实还是用你脉脉含情的眼睛,而她呢,却根本不会看我一眼。你在一边嫉妒着我们的亲热,殊不知那其实还是我在那里嫉妒,是我的头在你的身体上头痛欲裂,伤心难过。幸福的永远是你,而痛苦的永远是我。

哥哥说:我宁愿她根本不爱我,而我却象你现在这样占有着她的身体。要知道,和她亲嘴弄舌的是我,但双臂紧紧把她搂在怀中的却不是我;和她眉眼传情的是我,但进入她的身体,与她如胶似漆,********的却不是我。

我说:你又何必这么斤斤计较呢?如果有一天,我的身体厌烦了,我会把你的身体也换过来。但是到那时,她的形象在你脑袋里早已不再新鲜诱人,反而充满了对她种种的厌恶。到那时你就知道女人到底是什么了,而我为你省却了艰难而庸长的探索过程,使你直接得到一个结果。

哥哥说:你永远是这么诡计多端,肉体的欢娱你尽情享用,却将精神的负担都堆积在我的大脑。你的脑袋在我身上清净无为,却使我的身体荒疏衰败,如风中的灯笼。

哥哥说完这段话,不等我再说什么,就回到自己的房间。我从此再也没有见过我的哥哥从那间黑洞洞的屋子里出来。我想这也许就是他报复的一种方式。他用自己的身体为代价,使我的脑袋生出自闭症、抑郁症、恐光症等各种病症,不看书,不读报,不思考,不接触任何信息,最终让我的脑袋里一派空白,最后成为一个白痴。而他的脑袋则驾御着我的身体,驰骋在无数的女人和光怪陆离的生活之中。他使我疲惫不堪,四肢无力,而他的脑袋里永远有使不完的奇思妙想驱赶我去完成,使我无法停下来,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奇异的珍藏

安营虽然生意做了很多年,已经很有钱,但还是住在他父亲留给他的老房子里。我们是朋友,至少是从小玩到大没怎么伤过和气的伙伴。我因为一个自私的想法,来到他家,极尽矫情之能事,使他很不高兴。听说他收藏着一个宝贝,我只是想看一看,却没有明说。我知道如果我直接说出来,他肯定会拿出来让我看的。可我却没有这样。我选择了一种忸怩作态的方式。

这是个冬天的早晨。我很早就来到他家。她的母亲还没有起床,我就坐在他家的客厅里了。她母亲的床就安在客厅的一角。他给我冲茶,我却执意自己来端茶壶,给他的茶杯里添水,给她没起床的母亲添水,给他家的小狗添水;还替他浇灌屋里的菊花。那些菊花估计也是他父亲留下来的,好象许多年没有浇过水的样子。我将一些清水倒在花盆里,那些花立刻抬起花冠,灰色的叶片返回葱绿的颜色。

“这些花你要喜欢,可以拿走。”安营说。

“哦,不,我并不想拿你的花。”我说。

“无所谓,反正我不喜欢在这些花花草草上浪费时间。”

“其实我也不懂这些,只知道浇水而已。”

我的眼睛在他的屋内四处打量。屋子很矮,多年的灰尘已经将室内的光线弄得很阴暗。窗子也是老式的木格窗棂,冬天糊着一层白纸。那些白纸每年都要重新糊一遍,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层,厚厚地,光线很难穿透。四壁上的陈年壁画也无法识别了,而那房梁,并没有用黑漆漆过,仅仅是经年煤烟的熏染,竟然也乌黑发亮了,好象真的用上好的油漆漆过多少遍似的。房梁上挂着一个吊篮,这个吊篮却是新的,一看就知道是用当年的柳条编成。自我看见这个吊篮起,眼睛便盯着它不动了。

我放下浇花的水壶,仰头走到那吊篮的下面,掂起脚尖,并不能看到篮子里边的东西。我原地起跳,看见那篮上蒙着一块白布。我更加确信了我的猜测。我看看安营,他并没有对我的行为感到奇怪,也没有做出别的表示。他只是若无其事地看着我和那只篮子。

“你这里有梯子么?”我问他。

“梯子没有,倒是有一架楼梯。”

他家的房子是平房。平房竟然还有楼梯,这是很出乎我意料的。顺着他的手指,我看到在门后,果然有一截楼梯顺在那里。我沿着楼梯上去,在门框的顶端,果然有一个隐蔽的阁楼。我想那宝贝是不是藏在这阁楼里呢?我于是在阁楼里翻找起来。

“你不介意吧?”我从楼梯口露出脑袋问地上的他。

“哦,没什么,你是不是在我这里丢了什么东西?”

“没有,我记得上次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阁楼。”

“上一次?”他好象忘记了。

“就是你约我们来打牌的那个晚上。”

“是啊。”他拍了拍脑袋,好象想起了。

“你是不是昨天晚上没有睡好?”

“不,我睡得相当安稳,连个梦都没做。”

“那你记性可不太好了。”

“我记得你确实来过一次,将一样东西丢在我家里。”

“我丢了东西?”

“是啊,你为什么会随身携带那种东西。”

“是什么?”

“一块烧焦的木头,确切地说和木炭差不多。”

“啊,那确实是一块木炭。”

“你随身携带木炭做什么?”

“木炭?”我停下阁楼里的活计,认真想了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但我总要给他一个理由。这样,可以显得我是一个多么有理性的人。

“你难道不懂么,木炭可以净化空气。”我说。

“这没错,我明显感到这几天我的室内灰尘少了许多。说不定真是拜你木炭所赐。”

“木炭现在哪里?”

“我以为只是一块烧焦的木头,便没有管它,不知道丢在哪个角落里了。你看我屋子里光线这么灰暗,不仔细找,一定是找不到的。”

“会不会在阁楼上?”我现在师出有名,更加肆无忌惮地翻找起来。

我在阁楼里一无所获。其实我早知道是这个结果,因为阁楼上根本什么东西都没有。而我弄得叮叮当当,煞有介事的样子,也使他很惊讶。我下了阁楼,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那篮子上。

“你看你弄得一身黑泥,那阁楼有许多年没打扫了。”

“没关系,我只不过帮你打扫了一下。”

“我向来是不去那个阁楼的。”

“为什么?”

“不知道,是我母亲不让我上去。她说父亲就是从那阁楼上消失的。有一天他上了阁楼,再也没有下来,后来就失踪了。”

“这是很诡异的一件事情啊。”

“谁说不是呢,我其实很早就把阁楼用钉子封死了。今天看你那么执着地上阁楼,又是斧子,又是榔头的架势,我也不好阻拦。我以为再也没有人能打开那阁楼,没想到还是被你弄开。”经他这一说,我才发觉到自己刚才的疯狂,只是当时我竟没有意识到。我低头看看我的手,左手正拿着一把斧头,右手上鲜血淋漓,却一点也不痛。但我还是感到自己的失态,马上顺下眼来,说:“真不好意思,我不知道还有这些事情。”

“这都与你无关,但你知道了也没什么关系。你知道我这几年挣了不少钱,原本,我也打算将这些钱全都藏在那阁楼里的,但一想到象我父亲那样一个大活人都能在里面自动消失,这一堆钱,还不知道是怎样的结局呢。”

“是啊,我看阁楼也很有玄机,要不是你指点,我真不知道那里会有一个阁楼。”

“你来,是不是想看看我的钱?”

“啊,不,决不是这样。”

“很多人来都想看我的钱,他们都直截了当的说了,我也就直截了当地给他看。他们看看也就走了,算是了了心愿,不再象个心病似的整天牵挂着。万一因为这个生出毛病来,倒是我的不对了。”

“我知道你是个善人。”

“是吗?”他在眉眼里泄露出一点悲凉。

“咱们好歹是一块长大的,我还不了解你吗?”

他微微地颔首,没有再说什么。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沉默总是让人尴尬,我于是重新端起茶壶,往他的杯里续水。当我准备给他母亲续水的时候,发现他的母亲已经离开被窝,出去了。

“母亲去做饭了,今早上,你就留下来一块吃吧。”

“这怎么能行?”

“没关系,你也不是常来,咱们喝两盅。”

“我不会喝酒。”

“你倒这么客气了,以前咱们不是没喝过。”

“决不是这样,决不是这样。”

“你是不是也想看看我的钱?”

“我没有这样想过。”

“真没有?”

“决没有。”

“那我就放心了,你知道,我最怕因为这个,让别人犯心病。”

“你是个善人,我是知道的。”

他母亲端了一盘菜进来,安营接过,放在桌子上。小酒壶已经添满酒,放在一个小酒架上用火烤起来。

“啊,我得走了。”

“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能走?”

“我还有别的事情,真要走了。”

“你看,酒菜都上桌了,你怎么能走?”

“我不能吃你家的酒。”

“这是什么话?”他生气了。

“我是说,今天我来,是有一件事情要办的。”

“有什么事情你直说嘛,磨蹭这么半天,也不知道你到底要干什么。”

“你能给我看看你的宝贝么?”

“宝贝,什么宝贝?”

“人家都说你新藏了一个宝贝。”

“我怎么不知道?”

“你那房梁上的吊篮里,放的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那是我母亲的篮子。”

这时,他母亲又端了一盘菜进来。安营将篮子的事情说给她母亲。

她母亲也不说话,只是沿着楼梯上去,象个老鼠似的,越过阁楼,爬到房梁上,摘下那个篮子,又按原路返回,沿着楼梯走下来。

她掀开篮子上的白布,里面,只有一截烧焦的木头。

“这是什么?”安营问。